第143章

几件仅有的印花毛衣,高长松并未交给粟特人,而是交给了唐人的商贾。

粟特人有敏锐的商业嗅觉,但异邦人,到底对唐人的风尚不够了解,让他精准地卖给时尚弄潮儿,不大可能。

最后交给出身益州四大家的刘毅,此人已然爱上了高老庄的日子,隔三差五就要跨越国境线,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游。

唐代不出仕的世家子过得很舒服,仔细想想,他们一游学就是一年半载,说是游学,也就是访遍名山大川,穿插着去看名胜古迹,在各大书院中短期学习、拜访名士。

说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实际上旅游的比例也很大。

由此看来,刘毅的小日子过得还是很美的。

他为什么更爱往高老庄跑,是因为这儿的人很朴实,生活却很先进。

他去长安,会为了长安的繁华而动容,可那毕竟没什么创新,只有一派大国气象,刘毅会觉得长安城比益州好,却没觉得那的日子超出他的认知。

高老庄却不同,这里的很多东西,譬如清酒、火炕、毛衣,都是超出他想象的,他在此,仿佛置身仙境。

刘毅有时会想:陶潜笔下的桃花源,不过如此吧。

高长松认识的大唐商贾甚少,乌斯藏距离长安太过遥远,更何况,比起做求购方,长安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汇聚了世界各地商人的市场,他们习惯从远道而来的商贾手里买舶来品,却不会亲自去找。

长安的羊毛袜热已传入益州,这不是说益州的羊毛袜也管够,只是这股风气随着游学的人与两地周转的商贾,传进益州人的耳朵里。

当然了,身为高老庄的常客,刘毅当然也是有几双袜子的。

几经改良的羊毛袜质地柔软,不如一开始刺脚,再加之高长松看士子都爱羊毛袜加木屐,推出更方便的分趾袜,刘毅连连称叹道:“不愧是高十二郎,他人学去羊毛又何妨,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怎赶得上你推陈出新?”

他越说越夸张:“古有甘罗十二为相,我虽听过此事,却一直不大信,知道见到高十二郎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是哦,高长松才多大,还没有行冠礼呢,却已经成了这么多发明的“祖师爷”。

本人听他这话,却有些臊得慌,连忙道:“并非我首创,不过是有了好师父,将这技艺交给我罢了。”

刘毅神色一肃:“那定然是为仙家尊长,可否告知尊名,容我去上柱香。”

这世上有神仙,民间动不动就冒出个神仙点化凡人的故事,高长松问钟离珺是真是假,钟离珺老实回答:“一些是真的,一些是杜撰的。”

高长松不置可否,他童年看西游记时没有多想,可成年后再看二遍,觉得句句是机锋,那些神仙佛陀,看似慈悲为怀,实际上生了一百个一千个心眼,比人族还要人族。

于是他将信将疑问道:”真的那些是为何?凡人有仙根还是神仙发善心?”

钟离珺说:“多是为了香火,美名若不传唱,又何来人供奉?”

人族的信仰可是仙人力量的来源。

高长松只觉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

可刘毅的问题他不能回答,教导高长松的人都在一千年后,且他未必就记得发明人是谁,于是他含糊道:“仙长尊名颇多,我也不知他真姓名如何,偶尔我从梦中见他,他脸上都蒙一层白雾,怕是不愿人见其真模样。”

刘毅将信将疑,他从来都道高长松身上没有读书人的臭毛病,不仅谦逊还讲究和气生财,怕他是觉得自己锋芒太过,杜撰了个人出来,可他的奇思妙想遍布各行业,说是神仙传授的也在理,毕竟在他耶娘西去前,没看他表现出什么过人天赋。

可若真有这样的神仙,未免也太高风亮节。

最后他顺着高长松话:“原来如此,真真是可惜。”

*

刘毅先前提到高长松推陈出新他人所不能及,是因现在河西走廊地区也有商贾有样学样,开始收当地的羊毛并且织袜子。

高长松是从未想过将织毛衣的技艺占为己有,不如说光是听别人提了,他就想发笑。

他想:只准我家织毛衣,这话听起来怪极了。

他本以为不出一俩月就有人模仿,可谁知唐人很看重契约精神,高长松在当地又是有名望的。

别的不谈,附近几个庄上从他这学过的,都把人拘在家中,也不外传,日复一日织袜子挣钱,硬气些的,连上门的亲属都不传授。

人家愤愤不平指责此人一人得道,却不愿带亲属一同“鸡犬升天”,实在是不顾亲属间的情面,却被一句话顶回来:“你大凡有求学之心,何不直接去跟高十二郎来,他向来是广而传授技艺,你若去了定不会被拒之门外,何苦要在我这学二手的。”

“我嘴笨手也不巧,教不了别人。”

那被打回的亲戚讪讪,心说:我与高十二郎非亲非故,还没脸皮厚至此。更何况同人学了这手技艺,不就承了对方的情,后若将此技卖给他人,被人知道了是要戳脊梁骨的。

他可不想跟高十二郎产生直接联系。

不过,并非人人都如此硬气,总有教给娘家夫家亲属编织手艺,再由这些人不知倒了多少手又外传,最后总会被想要分一杯羹的商贾习得。

很快,羊毛袜的产地不独高老庄一地,河西走廊乃至益州都出现了卖羊毛袜的商贾。

就是质量良莠不齐,常人若听了羊毛袜之名便去买,多有买到次品的。

刘毅将这情形看在眼中,很为高十二郎感到不值,倘若将毛袜毛衣垄断,光凭这技艺,一辈子吃喝不愁。

你看小门小户,掌握个做醋的方子便能活好几代人。

这话不止刘毅一人同高长松说过、劝过,可他每每都一笑了之。

高长松又跟刘毅聊了一会儿,不多时说了句“稍等”,要去内室取物什给他看。

刘毅看他姿态,总觉得颇为神秘,他此时盘腿坐在炕上,右手边是冻梨冻柿子,左手的木编制中塞满高长松做的各色糕点。

要说刘毅也出身大家,富裕得紧,都曾用樱桃沾蜂蜜吃,什么糕点没吃过,可等他真吃了高长松这得枣泥糕,不由大惊,这得是下了多少糖!

味还不发苦,比尚未过滤的石蜜强多了。

他再一次为高长松的财力而心惊。

回头等见到染过的纯色毛衣与多色编织而成的花样毛衣后,刘毅就更惊讶了。

他早就想过,这毛线能织成足袋,怎么就不能成衣了,又听闻顺德楼的少东家就得了一件,他成日里内穿毛衣,外面就套一件薄薄的袍子,时髦得不得了。

刘毅长叹一声道:“长安又要掀起新风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