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千峰似剑
(走得这两脚血肉模糊,死又有哪里好怕?)
倾风情急之下, 抬手挥在了那个药碗上。
常年修习剑术的力道,说要直接将那个看着做工粗陋的木碗拍裂也不意外,可黑皮青年的反应却是比她想象得更快——甚至连脚步都未曾挪动分毫, 不过是手腕稍稍倾斜了下,盛得满满当当的一碗药,起了点称不上波澜的起伏,便恢复平稳,没溅出去半滴。
进到村来,随意碰见的两个人, 具是深浅莫测的高手。究竟是太过巧合,还是这村庄里的住民全是不凡之人。
倾风愣了下,才看着他问:“你要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要做什么呢!”黑皮青年气愤道,“你知道这碗药有多珍贵吗?我好心给你送来,你差点打翻了它!”
壮汉见倾风干杵在原地,有些呆笨不会说话,忙上前帮忙打圆场道:“人小娘子刚大难逃生,自然是心神不定,哪里能信你随意端来的药?何况你不由分说就给她郎君灌药, 长得又一副凶神恶煞的面貌,她自然要疑你诚心。换我也觉得你是不怀好意。”
倾风闻言不由多瞄了他一眼。
相比起来, 还是这位兄弟更像个恶人。他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黑皮青年不敢置信道:“我凶神恶煞?”
壮汉掰正他的肩膀,催促说:“你给她讲讲这小郎君的症状, 她才知道你是不是在信口雌黄。”
“这有什么好讲的?不过就是经脉破裂, 五脏俱损。没了内丹的大妖还少见啊?”黑皮青年懒得多废口舌, 急躁道, “你不给他喝药, 他又能活多长时日?我若真想杀他, 不管你二人便是,何必还赔上我的草药使个阴损手段。单凭你们两个短命鬼,全部加起来都活不过我零头,需要我出手?”
倾风:“……”好毒啊他这张嘴!
壮汉出声谴责道:“你怎么能骂人呢?”
黑皮青年有些纠结,最后还是道:“随你吧。不信算了。你就让他这么干熬着,瞧他状况是还能多熬一段时日。只是可怜了他白受这苦!”
倾风见他转身要走,脱口叫道:“等等!”
壮汉立即拽住青年的后衣领,将他提了回来:“你慌什么?总得叫人把话说完。”
黑皮青年脖子被衣襟勒紧,一张脸又黑又红,不悦问:“你到底给不给喝?”
倾风说:“给我吧。”
青年立即将药碗塞进她手里,同时往前推了推,示意她赶紧。
药汁是凉的,闻着不臭,只是看着浓得发苦。
倾风掐住林别叙的下巴,小心给他喂药时,脑海里只有一句:他要是死了,那就是我杀的。
品味了几遍,这句话从万丈高空滚落至凡俗红尘,从雷霆万钧消减至寂静无声,将倾风那柳絮似飘摇不定的心也跟着一块儿沉了下去。
只是喉咙里跟着多出一股苦味,药碗空了之后,脸色也变得煞白一片。
倾风心道,死就死了吧。
谁不是从炭火铺成的路上走来的。走得这两脚血肉模糊,死又有哪里好怕?
黑皮青年接过她两手递回的碗,可算摆脱了这边的麻烦事,甩开壮汉搭在他肩上的那双碍眼的爪子,撒腿跑了出去。
壮汉见倾风神色平静得反常,张了张嘴,识趣的没找她搭话。从柜子里翻出两件旧衣服,随意收拾了下,准备去朋友家中暂宿一晚。
走出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人轻声开口道:“多谢大哥。也代我同那位医者说声谢谢。叨扰了。”
壮汉扯出个爽朗的笑:“客气了!来了少元山,往后都是一家人。”
倾风听见也想笑一声,可是实在提不起那情绪。关上门窗后,整夜守在林别叙的床前。
不知道那黑皮青年开的到底是什么药,前半夜林别叙不停地咳血,难有片刻安宁。
倾风知道林别叙爱干净,手里捏着打湿的粗布,给他把脸上的脏污都给擦洗了。
后半夜终于不咳了,又像是有口气卡在肺里,难上难下,堵得他浑身抽搐不止,倾风不由更恐惧了。以为他是咳干了血。
中途不知是因为太疼,还是伤情好转,林别叙醒来几次,发现倾风坐在跟前,极力睁开眼睛与她对视,嘴里说着各种胡话,问她这是哪里。
倾风跟他描述了这边的情景,林别叙努力思考了半晌,大抵是没有听进去,很快忘了这事,又问她:“你怕吗?你怕我就不睡了。”
倾风起初还会让他坚持着,怕他一睡不醒。到后来实在不忍心,就说:“你睡吧,睡吧,我骗你的。你才闭了下眼,没有睡很久。睡着就不痛了。”
林别叙点点头,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又挣扎着醒过来,看着像是被心事压得睡不去,留得一丝心念在,也要反反复复地同倾风嘱托道:“我不会死。你别担心。别去做傻事。”
倾风一刹那像被呛了口陈年烈酒,眼泪险要夺眶而出。又不想叫气氛变得那么悲戚惨淡,佯装松快,弯下腰,靠近了他,玩笑道:“我能做什么傻事?我顶多给你选块风水宝地,好好安葬了你。再告诉陈氏的后人,过个千百年后到你坟前刨个坑,看能不能挖出个什么天地至宝来。不必像三相镜那么厉害,陈氏弟子不会用。寻常普通些的就行,你算算有没有这机缘。”
林别叙听着也想笑,慢吞吞地说:“我方才做了几个梦。”
倾风手心一团血红的湿布,攥得发白,强行挤出笑容说:“梦里全是美事了?”
林别叙摇头,认真道:“脑子里大部分是你,做不得好梦。”
倾风满腔化不开的浓愁被他一句话搅出个口子,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扰你清梦了?”
林别叙的意识该是有点涣散了,颠三倒四地说:“你做什么我管不住。有时候觉得,你要是还留在界南,做个普通人也挺好。可我是愿意为你担心的。我愿意为你犯难。我梦见你还舍得为我掉眼泪,那我要真出了事,你会不会多记我一段时日?”
倾风打断他:“你别说这些晦气话。他们说你很快就会好了。”
林别叙试图抬起手,几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可实际只是动了动手指。他心中徒生凄怆,感觉自己或许真是死期将至。
倾风看见了,丢下湿布,两手与他合握。
二人的手指都是一样的冰凉,还有些湿润,贴在一起也取不了什么暖意。
“倾风……”林别叙嗓音干哑,低声叫道。
不甘愿也好,哀恨也罢,人总有走到黄泉路的时候。
只不过他更自私一些,与那些话本故事里说的都不一样,堪称魔怔的执念,临到此时也不能放下。
他不希望倾风释怀,不希望倾风去寻什么良人,不希望倾风在短暂地伤怀过后,便将他抛到一众苍生大义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