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凌霄簪

江南街巷大都傍水而修,不比京城宽朗疏阔。巷口石桥耸立,青石为底,吊脚竹楼挨挨挤挤,将巷中碧穹天色遮得只剩窄窄一线。

巷中摊贩商户多是年青妇人,出来谋营生,挑了扁担竹篓摆在巷子两侧,篓里放些姑娘家都喜欢的通草绒花,发钗胭脂一类,赶上节令,还会捎两束山茶茉莉,花枝上沾晨露,连竹篓里都染了香。

她们并不多招揽生意,逢见人来就吆喝两声,脸上带浅浅的笑,声音脆得像初夏里的水红菱,是烟雨水乡里独有的一份景儿。

浮云巷便是其一。

“这巷子倒稀奇,”巷弄深处,挑了旧幌子的糖水铺子门前摆了几张方桌,两位年青公子在其中一张桌前坐定,着烟蓝长衫的公子捏着调羹在碗中轻搅了搅,侧头朝另一人问道,“怎么就它取名与旁的不同?”

巷弄排齐而列,他们方才逛过几条,瞧着铜铭之上的巷名实在古怪得很,什么拐子巷,韭菜巷,糖耳朵巷,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厢对比之下,‘浮云巷’一名实在是矬子里挑将军,好得不能再好了。

団子

他身侧之人着一袭石青直裰,视线落在前者指间,巷中光线昏暗,愈发衬得那几根捏调羹的细长手指白得晃眼。

那人略怔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下巴朝着二人眼前的碗盏略抬了抬,“阿执可知它叫什么?”

这两位年青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偷从府中溜出来的谢执与周潋二人。

谢执舀了一勺,送进口中,齿尖抵着调羹一端,微摇了摇头。

方才是周潋进去同掌柜的低声吩咐了两句,少顷后者便端上了这两盏甜点来,盛在细瓷碗中,乳/白凝/滑,瞧不大分明是什么,入口甜软,大约是酥酪一类。

周潋如今瞧见谢执如何模样都觉得可爱,见他这般含着勺子的动作,有心逗他,“猜猜看呢?”

谢执又舀了一勺,“总不成是叫浮云罢?”

“正是,”周潋调转勺柄,同他的轻轻一碰,笑道,“此甜点名唤浮云盏”

“拿荔枝浆液浇了酥酪蒸制,轻软似流云,故名浮云。”

“这食肆在此处开了十余年,远近闻名,渐渐地,旁人为着顺口,便索性以‘浮云’二字为巷名了。”

两人先前逛过一阵,他担心谢执口渴,浮云巷又刚好在左近,便领了人来此处歇脚片刻。大约是午时刚过的缘故,巷中少有人踪,两人便成了食肆里仅有的主顾。

有周潋开口的工夫,谢执已经三两口将一盏浮云盏吃尽,正擎了杯梅子汁在饮。梅汁酸甜,杯中加了碎冰珠,入口生津。

“这时节荔枝难得,想是店家先前冻在冰窖里头,以备随时取用,”谢执拿竹筷搅着杯中碎冰,发出些叮当清响,慢悠悠道,“久闻儋州富庶,果不其然。”

“连巷弄里的旧食肆都凿有冰室,也不知一日要卖几碗酥酪,才能攒出这贮冰的银钱?”

“什么都瞒不过你,”周潋见他杯中空了,将自己眼前那盏未动过的推过去,摇摇头笑道,“这食肆从前是我外祖叫人盘下的。”

“原是为着我娘亲喜欢,哄她顽的。后来便叫我接了手。”

“食肆如今一应用度都由府中供给,本就不为多赚银钱,留它在此,只当替外祖存道念想,全了他老人家一片爱女之心。”

杯中插了制好的苇茎,方便吸吮之用。谢执含着,咬在唇间,“那我此番倒是沾了叶夫人的光。”

“合该称一声谢才是。”

“真要论起,也是我带阿执前来,方有此番口福,”周潋逗他,“阿执如何不肯谢我?”

谢执拿手肘半倚在桌沿,托着腮,水墨画就的眉眼中光华流转,半笑不笑道,“少爷先前欠了我一盏棠梨瓯,借此由头才将谢执拐带出府。”

“青天白日,少爷凭一碗浮云盏,便想消了‘略诱’一罪,还要贪心讨一声谢,未免太轻巧了些。”

他今日改了男子装束,衣衫领口不似以往那般高,布料轻掩,露出一截脂玉似的脖颈。

周潋见惯了这人强词夺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娇气样子,一时牙根并着心底都一齐泛痒,恨不得将这罪魁祸首抓来,抵在那段雪白的颈子上,狠狠地用齿尖磨上一磨才好。

他将碗中剩下酥酪一并吃尽,勉强消了几分心中躁郁之气,才无可奈何地对着人温声道,“说了要赔你一盏,自然算数的。”

“我何时又在你面前食言过?”

周潋领谢执来浮云巷原也有另一层因由。

巷中尽头有一家博古斋,他从前无事时常去闲逛淘换,其中物件小巧精致,度着谢执屋中陈设,大约此处也是合他意的。

思及屋中陈设,他稍稍偏过头,悄无声息地打量了身侧之人一眼,在心中叹了口气,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之感。

寒汀阁里头一应物件摆设皆不落俗,随便一件就值万金之数,就这么大剌剌地在眼前摆着,也不怕自己起了疑心。

真不知这人是懵懵懂懂,还是在自己面前懒怠设防。

博古斋中客人也只寥寥凡几,店主见着周潋,笑迎出来问好,忙着将二人迎去室内。

谢执在门庭冷落的店中打量一圈,对着周潋,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少爷先同我交个底。”

“此处铺面,总不会也是少爷家私吧?”

“这倒不是,”周潋微微笑道,“不过你若喜欢,尽数挑就是。”

谢执眉尖微挑,“若我说都喜欢呢?”

“难道少爷还将这铺面里的物件都搬空了不成?”

周潋一怔,随即忍不住笑道,“那也不打紧。”

“只是辛苦些,往寒汀阁多运几趟就是了。”

“谁辛苦?”谢执眉眼轻抬,“少爷,还是清松?”

周潋轻咳一声,“还是我来罢。”

“叫清松再多跑几趟。只怕来日空雨阁的衣橱都要叫他搬空了。”

谢执转过身去端详架子上的物件,轻飘飘道,“两件外衫,都要劳少爷惦记这样久。”

“幸而少爷不是姑娘家,不然岂不是要揪着谢执不放,托付终身才肯罢休?”

周潋哭笑不得,“我若真是姑娘家,外衫自然随你穿取,又何必来托付终身一说?”

谢执:“……”

失算,今日着了男装,一时竟忘了假扮身份一说。

所幸周潋并未从他话中察觉不妥来,只一心逗他,半开玩笑地试探道,“那……如今不是姑娘家,便不能揪着阿执托付终身么?”

谢执落在瓷盏上的动作顿了顿,似有若无地笑了下,“自然不能。”

他从架前转过去,背朝着周潋,鸦雏发梢跟着微微颤动,“要揪也该换我揪少爷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