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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河在与罗海的官司结束之后,向严鸽提出到金岛分局蹲点,一头扎进了金岛派出所,连市局通知的党委会也借故不再参加。同时吩咐马晓庐把金岛所干警马不停蹄地折腾了一周,所容所貌顿时焕然一新:户籍室窗明几净,办公柜变成敞开式,办证群众的座椅和民警坐的一样高,可以与警察做平视交流。民警用语必须使用“您好”、“请走好”之类的文明用语,办证完毕必须双手递上,以示对衣食父母的尊重;送群众离去,要敬礼,手指并拢放在帽檐处,体现人民利益时刻记在脑际。曲江河带头示范着警容风纪应注意事项。马晓庐所长言听计从,表现出对自己当年师长的绝对服从与忠诚。
金岛所对于曲江河来说可谓了如指掌。20年前他曾是这里的户籍警,就住在这栋三层拐角小楼的临街房间内。每日早上,天蒙蒙亮时,楼下的海鲜市场便热闹起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就如同开了锅的沸水。可如今这里的鱼行和海鲜门店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金银首饰店和饭店,鳞次栉比地排满了街头。
时至初冬,寒风有些刺骨了。曲江河走进自己当民警时住过的房间,推窗眺望。只见无边无垠的大海上,铅灰色的云在聚集翻卷,像是千军万马贴着海面衔枚疾走,阴霾弥漫苍穹,似乎要酝酿出一场大雪来。眼前这密密匝匝的云雾,竟使那艘大船隐匿得无影无踪。对此,他不禁百感交集:一个不起眼的毛贼,一浮出海面便有那么大的神通,像一只繁殖力极其强盛的章鱼,能快速发育出无数只触须,当你触动它的时候,这种触须会缠绕你,撕扯你,让你无能为力;当你和它准备搏杀的时候,它反倒会把你先染黑、搞臭、击垮。想到这里,几分孤独和悲哀涌上心头。
房门哗啦一下开了,是所长马晓庐用脚踹开的,他一手提着酒瓶酒壶,一手拎着一大包酱卤的下酒菜,后脚又很快钩住了门。
“曲老师,还记得吗?十年前就是在这间屋子你领着兄弟们喝酒,那也是个大雪天,我们这些实习民警配合刑警队抓矿区那个杀人犯,那天贼冷,冻得鬼龇牙,是你把自己的酒拿出来犒劳弟兄们的。”
桌子上的东西被清理干净,散发着醇香的酒哗哗地倒进玻璃杯,曲江河注意窗外有点点的雪花开始飘落。这样的天气让人酒意顿生。
“曲老师,我还记得你上刑侦课时给大家讲‘酒和侦察员’的关系,还引用谁的诗叫‘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患难战友见面要喝相逢酒,外出执行任务要喝壮行酒,下河捞罪证得喝暖心酒,破不了案要喝解闷酒,破了案更要喝庆功酒。酒和警察有不解之缘……”曲江河真没想到,他当年在课堂上信口胡侃的东西,竟如此深刻地植入了学生的脑海,不禁有些感慨,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曲老师,在学生面前你今儿得放开喝,把所有他妈的是非恩怨,不公不正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今天的集中行动任务已经完成,大家熬了两天两夜了,我没向你请示,就擅作主张,把所里民警全放了假,院子里就老师你我咱俩,你就痛痛快快地喝,喝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几杯酒下去,点燃起师生情。马晓庐在学校稳重老成,几年的基层磨炼,使他显得世故一点,但还不失警察职业的正义感。看到自己当年的得意门生日臻成熟,他高兴得又连喝了几杯,不觉有些微醺。
楼下的值班室传来电话声,马晓庐下去了一趟,上来时又连连给老师斟酒,乘着酒劲儿,说话也格外放肆起来。
“曲局,你过去是,现在是,永远是我的老师。我这辈子就崇拜你一个人。你可别认为我是拍你的马屁,我马晓庐服过谁?市里省里再大的官我都不尿,我服的是有本事的人。”
曲江河晃动着筷子直摆手。“你老师算哪一路本事,毛病太大,千万不要跟我学。”
“毬!现在当官儿的有几个像你这样靠真才实学干出来的,有人为了官帽祖宗八辈的脸都不要了。像老师的为人和学问,当个厅长都屈才。拼死卖活熬个局长,瞎了眼的混账还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就是没给他们说好话上供嘛。”马晓庐满腹牢骚为曲江河打抱不平,也含有个人的恩怨在里头。因为他深得老师赏识,有朝一日对方时来运转,他肯定也沾光。
“嗨,晓庐,话不能说绝对,我这个人毛病太大,不是当一把手的料。”
“啥毛病,老师你就是骨头太硬,见了领导不会点头撅屁股。可你要当局长,大家伙儿服,舍了性命我马晓庐都不含糊。老师,你别嫌我话多。这些年,你领着俺一帮弟兄,舍生忘死地干,几次差点儿把命搭上,全局哪个有你功劳大?提局长头一个就应该是你。可偏偏来个吃机关饭的小娘们儿,她究竟凭什么啊?是懂得破案,还是会抓人哪?比比你的结局,想想自己都心寒。”马晓庐喝高了,口无遮拦。
“晓庐,咱可不是为了当官才干活的人。严鸽局长虽然在省厅机关,她对基层也熟悉,有她的长处。”
马晓庐突觉语失,可转念一想,反倒来了劲儿:“曲老师,我这叫向理不向人,我不管她过去和你什么关系,我是觉得她太对不起你。你说她有本事,没有和市里老一的关系,她能来吗?现在是朝里有人好做官,看的是圈子,凭的是印象。干好干坏一个毬样,干得不好只要关系到位照样官运亨通。我马晓庐算是看透了,好好干不成,好好混总行吧。”
“晓庐,咱说点别的好不好,净说官儿不官儿的啥意思。”曲江河喝了不少,但还清醒,仍惦着案子上的事儿。“你还年轻,晓庐,不像我这样破罐子破摔。前几年大猇峪案你顶风立了案,我真为你叫好。可后来咋下了个软蛋,连卷宗也丢了?”
曲江河本意是在鼓励马晓庐,不料对方竟大不以为然,脸也涨得通红。
“曲局,你要不提这个我还不难受,就为了这起缠手案子,我马晓庐吃的苦头从没敢告诉你。当年这案子一立,各路诸侯就堵了门,那才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办案人员一个个给你泄了劲儿,今天这个有病,明天那个请假,摊子都支不起来。你不是队长坚持原则吗,一纸调令就叫你彻底歇菜。这不就滚到这儿来了,办案人全都五零七散了,还谈啥卷宗。”马晓庐又喝了一大口,眼睛都有点红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越是你主持正义,越落个姥姥不疼舅勇不爱的。你弟妹劝我说,甭干了,再干就得翻车,全家跟着你倒霉。我一想,是啊,每月就这几百块钱,连老婆孩子都养不好。眼看着开矿的一个个拐了小秘,坐着大奔,住着洋楼,儿女个个出国,咱过的是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