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崩堤
昏黄台灯下,刀刃闪着暗淡的光。
有开门的声音。乔青羽迅速把刀刃收进古铜色刀柄,塞进抽屉。
“青青,”片刻后李芳好推开房门探进脸,“出来吃点水果。”
脸色暗沉地跟刷了一层碳似的。乔青羽想,不可能是因为太疲惫。
果然,她在餐桌边一坐下,刚拿起一个橙黄的桔子,李芳好二话不说就骂开了。
“也不晓得去店里打声招呼就回家了,什么时候从学校回来的?听了什么讲座?我看你那张嘴又骗人吧?”
乔青羽放下桔子:“是个几年前考上清华的学长,叫明岱,好多同学都留下来听了……我到家一个小时了,因为赶着写作业,就没去店里。”
“怎么又是个姓明的,男的?”
乔青羽不言语。
“问你话啊,哑巴了?”李芳好走过来,用手指狠狠点了点乔青羽的左胸,“你这里飘了野了你知不知道?!清华,你能考上清华?去凑什么热闹?!”
乔青羽腾地一下站起身,在李芳好惊愕的“干吗”声中冲向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你给我出来!”
李芳好不给她平静的机会。暴怒中,乔青羽行动快过意识,做了件她自己之前绝对没有设想过的事:一脚踹开了通往乔劲羽那边的三合板门。
“反了天了!!”李芳好怒吼,迅速逼近,“我看你还……”
“别过来,”乔青羽爬上乔劲羽的书桌,兹拉一声拉开了冰冷的铝合金窗户,“你再过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突然间一种极度的恐惧爬上了李芳好的脸,使得她看起来相当脆弱而扭曲。
“青青你下来,乖。”
说话时她掉下了泪,想上前但又怕刺激到乔青羽,竟无助地蹲下了身子,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大厦。
“青青,乖,别干傻事……”李芳好半跪着,边哭边小心翼翼向前移动,“青青,妈妈不骂你了,不骂你了……”
冷风吹得乔青羽恢复了理智,眼前母亲的凄惨姿态令她也不自觉地落下了眼泪。于是她收回手,双脚垂下坐在书桌上,巨大情绪碾过的身体里一片空虚。
“来,来,”李芳好挣扎着起身,轻轻抚摸她无神的脸,“妈妈抱一下,抱一下。”
头埋在李芳好胸前,鼻腔里尽是面馆的油烟味,可却是久违的柔软和温暖。乔青羽嚎啕大哭。
“是妈妈话说重了,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一直都是好孩子,”李芳好抽泣着安慰乔青羽,“妈妈只是太担心了,怕你走错道啊……”
对于自己是不是好孩子,乔青羽从未怀疑过。不过,紧接着周六发生的事似乎证明了李芳好的不安直觉。
黑哥他们是下午来的,当时李芳好回家看乔青羽了,店里只有趴在桌上小憩的乔陆生一个人。听到动静乔陆生就醒了。七八个头发颜色各异的社会青年围着他,像乌云似的盖住了他头顶的灯光。
“你女儿呢?”为首的黑皮衣问,“不是死掉的那个大的,小女儿,在家里?”
乔陆生谨慎地问有何贵干。
“她欠我钱,”黑皮衣咧嘴一笑,愉悦地把烟灰弹在桌面上,“昨天,她喝了我买的奶茶。”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这帮人,乔陆生把店门一拉,急匆匆赶回了家。两夫妻关着门在房间内窃窃私语时,乔青羽焦急地在客厅里打转——爸爸是在店里撞见鬼了吗?怎么怕成这样?
半小时后夫妻俩出来了,竟又神奇地恢复了常态,像是没事人一样。
“青青,你学习压力大,以后就不用去店里帮忙了,”乔陆生和蔼地摸摸乔青羽的头,“刚爸妈商量了,明天就让乔欢过来帮忙,以后你早上去带个早餐,晚上放学直接回家就行了,晚饭给你送来,店里少去。”
“乔欢姐姐是南乔村的老乡,就在寰州打工,之前就想让她帮忙来着,店里事情太多了,”李芳好接话,“她来了,妈妈每天就能腾出手,送你上学放学了。”
是告知不是商量,乔青羽默默点了点头。
她隐隐猜到是因为黑哥找上了门。次日,乔欢的到来,很快证实了她的猜测——乔欢是个热情的自来熟,晚上就和乔青羽挤在一张床上。随意聊几句,乔欢就把黑哥他们一伙在店里白吃白喝的事给抖出来了。
“你爸妈怕你担心,不让我说,”乔欢似乎很喜欢躲在被子里说悄悄话的感觉,语调中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就说嘛,我十六岁的时候都出来打工两年了,才不是小孩子~你那么聪明,哪里猜不到……那个黑哥带着三四个人晚上来吃面,吃完了记账上,说到时候一起给。他们混社会的,我们做小本生意能怎么样,还好也就几碗面……”
乔青羽就听着,不做任何辩驳。乔欢胖,本就狭小的床现在挤得满满当当,被窝里闷热地有种窒息感。终于,乔欢说完了,乔青羽掀开被子,大口吸气。
“我妈妈以前也喜欢偷听我和我妹妹讲话的,”乔欢似乎乐在其中,“你爸妈真好嘞,这么为你着想,我妈以前老是用棍子打我的嘞。”
“你做了什么坏事?”黑暗中乔青羽望着天花板,毫无感情地问。
“偷钱买吃的啊,”乔欢嘻嘻笑,“你看我这身材就知道了,我从小特喜欢吃零食,我妈嫌我胖,不给我买啊……”
说着说着她声音渐小,接着便鼾声大作,乔青羽仍旧盯着天花板,原本就零星的困意,瞬间被搅得全无。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强调父母是为她好?
明明她是始作俑者,却被硬生生隔离在面馆的危机之外。她厌恶极了父母这种自以为悲壮的牺牲。
我不会为此感动愧疚的。乔青羽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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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欢的到来使得原本就狭窄的房间更加无法转身。在得知父母为了替她省钱,让她无期限与自己同住时,乔青羽的感觉就像是被折断了脖子,再也不能自在地呼吸。
李芳好说到做到,每天接送她上学放学。乔青羽不喜欢妈妈每天准时出现在校门前,隔着安全头盔目送或者迎接自己的幽幽目光。可她喜欢坐在电瓶车后面的感觉,喜欢像无数冰冷鞭子般压迫自己裸露肌肤的密集气流,以及凉风中狂乱飘舞的马尾。闭上眼睛,她会幻想自己是自由的。
下车时,座位两边原本冰凉的银色架子往往被她捂得发烫。李芳好每次都提醒她扶住自己的肩膀或者腰,可乔青羽从来不为所动。不仅如此,她还会一走进校门就脱下套在校服外面的,乔白羽的粉色旧棉衣。
早读之前,她会贪恋地望望隔着几排课桌的玻璃窗——一周前运动会结束那天,全班大挪移,她从靠窗的第八小组变成了教室中间的第四小组。前后左右都是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掉进沙漠里的鱼。望着窗子,她会非常具体地想象着自己在玻璃上缓慢吐出洁白的水汽,再目睹它们悄然消失的清逸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