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文皇帝
贞观二十三年己巳,夜。
翠微宫中是一片过分诡异的寂静。
连打更声都不闻。
姜沃只从太史局的侧门出来,穿过一道门去观星台,都有面生的带刀侍卫验过鱼符,这才放行。
明明是夏日夜晚,姜沃握着鱼符,却只觉得凉的像抓住一块冰。
姜沃走上观星台,看到李淳风的背影。
“师父。”
李淳风没有回头,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像是裹了深重雾气:“今日含风殿中忽有旨意,明日圣驾还京,今夜太子已命飞骑和六府甲士先行沿途清道戍卫。”
姜沃垂首:“是,想来是陛下的……”遗诏。
皇帝四月幸翠微宫后,便一直于含风殿养病,孙神医也未离开过翠微宫。此番随驾前来的重臣多少心中都有准备。
此时忽见此旨,要即刻返京,应是陛下已然晏驾。
姜沃只觉夜里的潮气扑上眼睛,沁入肺腑。
但,不能哭,起码现在不能哭。
所有的臣子都要如常回到长安皇城去。
陛下崩于行宫,京中不能乱。
想来陛下生前已有安排,所以此时翠微宫中秘不发丧,除了过分的寂静和添了一倍戍守侍卫外,一切如旧,没有震天的哭声,没有满覆的白布,没有任何乱象,依旧是一座翠玉似幽凉的行宫。
*
“太史局的公文都收好了吗?”李淳风又问道。
“师父放心,都收过了,我亲自点过了箱。”
李淳风点了点头:“你如今都做的很好了,从今后,我也不再多问。”
姜沃上前一步,刚要开口,李淳风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道:“今夜我就在这里,你回去吧。”
原本姜沃确实想劝李淳风回去的,哪怕不能入睡,稍微歇一歇也是好的——明日回到长安,必是一场天翻地覆。
接下来大行皇帝丧仪、新帝的登基、祭祀、册封……礼部、太常寺和太史局估计都要连轴转起来。[1]
尤其是太常寺还掌陵寝、礼乐、宗庙事,接下来必是会忙的心力交瘁的几个月。
且就姜沃所知,自从这回皇帝到了翠微宫,李师父已经很久没有夜里睡一整觉了,总是一夜一夜的观星。
不过李淳风的拒绝,姜沃一点也不意外,也不再劝。
只将她在来之前就准备好的披风分给师父一件。
“我陪师父。”
李淳风接过她手里的披风,仰头望着星辰:“还记得师父教你辨认的第一颗星辰吗?”
姜沃亦仰头:“记得。师父说过,天下星可名者中,北辰最尊,天枢也。”
天际星辰黯淡。
*
姜沃就这样陪师父立了一整夜,见星见风云。
明日,会是个阴雨天。
果然,破晓后,见天边层云厚重。
哪怕太阳升起,也因天气阴沉,日光未穿透所有云层,只是朦朦胧胧的亮了起来,整座终南山像是一座安静的坟墓。
姜沃也见这白凄凄日头,落在师父身上,她开始以为看错了,再细看才确定,不是白光,就是星点白发。
她垂眸。
这两年她见了太多人的白发了。
“师父,天亮了,该准备回长安了。”
李淳风点头。
他双目中流露出凄色,望着眼前终南山道:“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2]
姜沃记得这首诗。
这是圣人第一次到翠微宫,遥望终南山时做的诗。
无劳访九仙……
陛下,您如今,已化作星辰九仙了吧。
*
次日,圣驾返回长安。
太子昭告天下,帝崩。
大行皇帝殡于太极殿。
由长孙无忌持遗诏请太子灵前继位。
国有大丧,百官百姓皆为帝王服丧。
整座长安城中遍布白色与痛哭声。
姜沃也换过了素服,按百官制为皇帝驾崩居丧。
驾崩……这个词并不陌生,宫中也常提起高祖驾崩后如何,似乎就是个对皇帝死亡的尊称而已。
但此时,姜沃忽然就体会到了这个‘崩’字。
帝王山陵崩,天似倾。
姜沃觉得天很沉很沉地压在她身上。
应当不只她,而是每一个人都若有所感。
似乎有二凤皇帝在,天就能被他一人擎住。
如今,天缓缓沉下来了。
**
数日后。
东宫。
李治一身孝服,听眼前亦是一身素白的长孙无忌说话。
虽已于灵前继位,但李治没有搬到立政殿去。他坚持要送先帝去往昭陵后,再行挪宫之事。
此乃孝道,群臣虽觉陛下居于东宫召见群臣,有些不合礼仪,但也无人再谏。
既然陛下坚持,那便等百日后先帝葬于昭陵后再移宫吧。
到底皇帝驾崩,对臣子来说是君王崩逝,对太子来说,是失君亦失父。
而自先帝驾崩以来,新帝专心守孝,所有政事皆先委于三省宰辅,尤其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兼亲舅长孙无忌。
每日只听一听要紧的军国大事。
长孙无忌也自觉责无旁贷,毕竟先帝临终前再次与他道:“太子仁孝,朕身后,公当辅之。”而先帝驾崩后,虽殿中也有其余的辅政大臣通宵陪在太子身侧,但太子只是抱着他失声痛哭,一应起驾回京之事也都先问他的意见。
长孙无忌原就是个爱主事的人,见李治如此纯孝只顾居丧不理事,又如此信重他,便也立时宵衣旰食起来,忙的没有个黑天白日。
不但总揽朝纲,还每日都抽空去安慰陪伴李治,一边将朝中大事说给他,一边要强逼着他吃些东西。
起初几日李治全然食不下咽,不肯吃喝,长孙无忌温声劝了片刻见无效,就不免加重了语气道:“陛下何以如此不珍重自身,若是熬坏了怎么好!先帝是怎么以宗庙社稷托付于陛下的,难道都忘了不成?”
李治这才接过药膳慢慢往下咽。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两三回后,李治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舅舅一来他就捧着碗开始吃。
于是这日长孙无忌进门后,见新帝正对着一个素白瓷碗喝粥,还是挺欣慰的。
“臣见过陛下。”
“舅舅勿要多礼,快坐。”
又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山:“也给舅舅上一份药粥。”
李治看着长孙无忌的面容,心中也是颇为感念的:自父皇离去这段时间门,舅舅确实也不负父皇嘱托,用尽全力为自己稳住了朝纲,决断诸事。
于是关怀道:“舅舅也要多当心身子,不要太劳累了。”
长孙无忌越发欣慰点头:“陛下也是。”他打量了下李治,心中叹息,这一年来稚奴实在是消瘦了很多,有一次他看着背影,恍惚差点以为是承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