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天赋

夏日暑热。

从大慈恩寺回来,姜沃先带着安安去换过衣裳,重新梳洗过后,才往婉儿的院落去。

院中多有梧桐修竹,遍洒阴凉。

陶枳见两人从外头进来,就道:“我算着时辰,你们也差不多快回来了,早备好了凉茶。”

姜沃和安安一人拿起一盏饮了,终于觉得自内而外暑气尽消。

陶枳指了指内间道:“婉儿睡着了,乳娘看着呢。”

上官家被抄没之时,女眷尚不能自保,何况乳母等仆役,早都各自流散。如今看护婉儿的乳母还是陶枳新寻来的。

好在婉儿已经一岁半了,乳母更多是起个看护作用。

姜沃撩起内间的纱帘,与安安一并走进去。乳娘见了她们连忙起身行礼,安安摆手,令她不必说话。

一岁半的稚童在栏车里安静地睡着。小脸儿几乎像是雪堆出来的一般细润白皙。因睡得香甜,透着淡淡的新绽菡萏一般的红润。

安安见了,不由先低声赞了一句“生的玉雪可爱。”

姜沃则轻声问了些乳娘今日婉儿的饮食。

*

“姨母。”姜沃带着安安往书房去的路上,安安问起了婉儿的生辰,算了算后道:“她比妹妹小半岁。”

安安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却只有一个妹妹,且是最小的幼妹,自然更偏爱些。今日见了个跟妹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便下意识算了算。

“既然是姨母的弟子,将来令月便有玩伴了。”

姜沃莞尔:“等令月再大一大,你就带她来玩。”

而两人口中的‘令月’,便是小公主的名字。

且说,从屡次更改年号和百官官职就能看出,当今陛下对于起名和改名,是乐此不疲的。

若说今年还有什么让皇帝高兴的事情,那便是给一对儿女定下了封号和名字。

先定下的其实是小公主的名儿。

皇帝想着安安为姐,名为‘曜初’,取‘日出有曜’之意。那么幼女的名字就先择定了月字,又选了有‘吉、善’之意的令字作配。

且令字,除了‘吉善’外,又有‘持节号召于人’之意,也映衬公主的身份。

以此为幼女定下名字:李令月。

封号为太平——在皇帝看来,两位公主连封号也是有关联的:安定太平,取先安定家邦后太平盛世之吉兆。

定下女儿的封号名字后,皇帝又为幼子起名为‘旦’。此字也有朝阳之意。

总之,皇帝是觉得自己起名水准很精妙的:如此一来,龙凤胎幼子幼女的名字是一对。

而两个女儿的名字又能彼此相应,可谓尽善尽美。

*

姜沃的书房里,常有吏部的公文奏疏。

安安见多了也习以为常,有时还会帮姜沃写一写。

但今日,她只是坐在姜沃对面,望着桌上摆着的冰盘,看着滴滴嗒嗒融化的水珠,轻声道:“姨母,东宫事,就到此为止了吗?”

见安安是有心里话要说的样子,姜沃放下了手中的笔,专注地听着:是啊,这几个月东宫事,不单太子身处风暴中心,安安实则也在看着、在经历着。

永徽年间她太小,此番东宫事,才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父母,不,是见到帝王为何,又是怎样大手笔处置臣下。

也是她亲眼见到了,帝王与继承人之间,是一种何等微妙的关系。

让姜沃欣慰的是,在这两三个月中,安安一直很沉得住气。

她没有动,只是在看。

甚至在过程中,都没有向姜沃发问。

姜沃还记得,安安起初听说上官仪的处置之重后,是有些震惊的,当时下意识想问什么,但到底没开口。

此时诸事落定,安安才终于提起东宫这场清洗,问起是否到此为止了。

见姨母只是温和望着她,并没有回答,安安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还没有吧——父皇母后一气儿处置了东宫这么多属臣,为了安大哥的心,也为了安朝臣们的心,接下来应当会给东宫加以重臣辅佐。”

安安说到这儿,又抬眼看了看姨母:“会不会是姨母……”

姜沃含笑:“若是二圣信重,我自尽力而为。”

其实她早已想过此事的两种可能性:帝后欲稳东宫,或是择数位重臣,均加东宫属臣名分以增太子分量,或是专择一人为太子太师,坐镇东宫。

如果是前者,那朝上宰辅尚书们,包括她估计都会喜提一个东宫属臣的名分。

如果是后者,姜沃觉得,是她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朝上还有更合适的人。

安安还小,或许还未想到这一层。但能想到帝后接下来的大方向,也足见其眼光心性。

此时安安伸手,接了些冰盘里落下的冰凉水珠在手上,声音小小道:“姨母,其实大哥心里很难受的。”

他们兄妹俩年纪差的不大,情分也不错。有些话李弘未必能也未必敢与父母说,但对着妹妹还能微露其意。

安安轻声道:“东宫属臣被发落,大哥很伤感。他去向父皇求情,见父皇为此事动怒伤身,大哥又很自责。而且……父皇好像斥责了大哥,这才更令大哥难受,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令父皇失望了。”

姜沃听着安安细碎的倾诉。

近些年来,她与东宫接触不多,太子像是一个有点模糊的影像。但随着安安的诉说,姜沃觉得,弘儿轮廓又逐渐清晰起来。

他是希望,甚至以为一切都能像圣贤书里写的那样——君仁臣贤,只要做君王的善于纳谏,施行仁政,臣子们也会尽忠王事,上下同心,国家自然能得以安乐。

安安还提起太子的一句话:“祖父的《帝范》里,也是如此写的啊。”

故而太子不明白,为何他照着去做,就是错的。

姜沃叹气:是,二凤皇帝的《帝范》里,确实写了‘非慈厚无以怀人’,也写了要善于纳谏,多听臣子谏言。

但……理论跟实践从来不同。

比如二凤皇帝很乐于纳房相杜相之谏,可没见他纳当年世家之谏,依旧把崔氏排到世家第一等去。

姜沃忽然想到:做皇帝,可能就跟学数学一样是种天赋。

古来皇子学的都是一样的公式(经史子集),但就是有人天赋超绝,能融会贯通,看一眼题目就知道代入什么公式,一通百通。

就像是二凤皇帝——说来,他还没受过正统的皇子教育,年轻时候家里还是‘隋朝忠臣’,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教他怎么打天下治天下。可就是这样自学成才,成就了一个千古帝王。

但有的人,就是没有数学天赋,学了公式也不知道怎么样灵活应用。哪怕老师刚教会了这道题,稍微改换一下条件,就还是不会做。面对新的题目,脑子里的公式就乱了,不知道该带入哪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