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宾主尽欢?

浔阳楼上,管弦钟磬。

轻歌曼舞,宾主尽欢。

然而在一众罗衣锦绣宝髻堆云,容色各有千秋的歌舞伎中,姜沃最注目的,还是一位弹琵琶的女子。

大约是身处浔阳江头的关系,让姜沃想起了还未面世的《琵琶行》,因而对琵琶乐人更在意些。

哪怕诗还未面世,但世上的琵琶女,却从未断绝过。

也是因为,这位叫玉娘的琵琶乐人,容貌实在出众,眉如翠羽,玉面映红,盛妆之下,如同春日枝头最清艳的一朵海棠。

但偏生,一双眼睛水雾蒙蒙似的。

美丽,却什么思绪都没有。

*

“叫玉娘上前来。”

见姜侯注目几回,罗家主很快召这位琵琶乐伎上前,笑道:“玉娘的琵琶技艺最好,姜侯若是喜闻琵琶,不如让她清清静静奏几曲。”

酒过三巡,歌舞也赏过了,清静一下,正好可以开始谈谈正事。

见姜侯点头应允,罗家主大喜。

也难得在心底夸赞了一番涂家主:没想到这回老涂靠谱了,也给他们上了一课。这送人,真得主打一个全面!

要是他们只准备了些‘门客’,这会子可就大为尴尬丢脸了——

说来,在见到姜侯本人走下朱轮马车的瞬间,几位迎候在浔阳楼外的家主,心内顿时就暗称一声糟糕:这,这,京中消息多传姜侯性情为人,怎么没提及其风采容光?

虽说姜侯身着御赐紫袍金带,但几位家主第一眼看到姜侯,几乎都未注意到她的官袍。

哪怕如此浓重紫金一色之下,哪怕她腰间还就悬着一柄御赐尚方金宝玉饰剑,但姜侯给他们的第一印象依旧不像个位高权重的朝臣。

只见她神情散朗清骨明姿,通达如林下之风,实像超脱于方外之人。

若说见到姜侯本人,让这几位世家家主心里暗道‘糟糕’,觉得姜侯如此气度,大约是看不上他们选的门客。那么在看清随姜侯下马车,身着绯色官袍的崔少卿后,他们内心的想法就变成了:快散了吧,必是白准备了!

尤其是涂家主,更是丧气:说来,他是认真选过人的。但此时见了春日日光下走下马车的崔少卿,再想想自己准备的人……忽然就觉得,像是在凤凰面前,准备了一批小鹌鹑和小麻雀。

那,再年轻再形色各异的鹌鹑,也,也只是鹌鹑啊!

继而懊悔:为啥安排那些门客们早早就在浔阳楼里候着呢!这会子后悔都没法子‘撤回’!

只好硬着头皮奉迎着姜侯入浔阳楼,然后在姜侯问起这些是何人时,再硬着头皮回答:“这些不过是我等家中一些门客幕僚,俱是本地人,想着姜侯初至江南西道,身边少通晓当地风俗的人使唤,就……”

话还未说完,就听崔少卿已经开口点道:“骆宾王。”

这回浔阳楼赴宴,几位书令史自然也是到了的。他们见到这一批‘门客’后,很快也明白了洪州世家之意。

年轻如王勃、杨炯、杜审言,都差点没绷住。

这也太……

果然,还不等罗家主说完,他们就见一向温和有礼的崔少卿,神情与语气一般冷如冰霜,罕见开口打断了旁人的话。

被点名的骆宾王下意识起身:“崔司业。”

回完后,才发现称呼错了,他下意识唤的是旧时官名。

说来,骆宾王刚进国子监时,崔朝是做过几年国子监从四品司业的——专掌‘国子、太学’等六学训导之政。

故而,崔朝是他正儿八经的校长。

不管被打断的罗家主何等惴惴不安,崔朝直接对骆宾王道:“你把这些人带下去,考一考有无才学可用之人。”

在眼前看着就烦。

骆宾王闻言,立刻一脸煞气把人带走了:他们几个都在做书令史了,世家居然还送什么才子门客?看不起谁啊?

什么水准啊,就想要混进我们的队伍?

在座世家家主都看的出来,这些人被骆宾王带走,一定是流水带走落花,那一去不复返了……

毕竟他们选人的标准就有鬼,那这些‘门客’能通过骆宾王的考核才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还好还好,他们送人送的全面。

虽说姜侯对那群男子门客视若不见,由着崔少卿迅速清场,但她对世家们送上的侍女、客女倒是颇为和悦。

甚至还饶有兴致当场考较了起来,譬如考了‘侍奉笔墨’侍女的九经会背多少,有无见解;还考了几个客女的投壶以及翘关(举重,席上有沉重木桌)。

显然这份礼,有一半送对了。

而之后各家精挑细选的歌舞伎演过两三支歌舞后,就见姜侯那原本如林下之风难以捉摸喜怒的神情,终于露出几分可见的喜色。

甚至还赞了一句:“果然是豫章浔阳名门,家下人亦多有所学,储积深厚。”

不但自己赞过,姜侯还特意侧首对身旁的崔少卿道:“是不是?”

诸家主都屏气凝神,见崔少卿至此,才露出了进入浔阳楼后的第一个浅淡笑意,夫妻一人相视一笑。

然后崔少卿很矜贵地略点了点头。

但就这一个点头,给罗家主等人美的哟——这可是来自《氏族志》第一等世家崔氏的肯定啊!

于是在世家看来,虽然开局有那么一点小问题。但在他们全面充分的准备下,很快挽回了局面,那么,可以谈一谈正事了。

于是罗家主就把方才被姜侯看了几回,容色最出众的琵琶伎玉娘唤到跟前来。

只让她坐在席下慢拢琵琶,清音为伴。

**

玉娘竖抱琵琶,低着头。

手指轻轻划过琵琶的弦。

她能听到在座所有人的谈话。

这些人不会避讳她,因她是家伎,跟案上精美的博山香炉没有任何区别。

玉娘先听到的,是那位被诸家主小心翼翼捧着的巡按使之声。

她是乐人,对声音很敏感,只觉此声如振玉,沉而澈。

语气亦淡,甚至带着几分责备之意。

“滕王告举,江南西道诸簪缨之族掠夺颇多,逼令黔首(平民)之徒,为卖身签契之辱,明明是良民百姓,却被诸家掠买为奴为仆。”

“可有此事?”

方才似乎还是宾主尽欢,但此时姜侯面色一沉,几位家主忽然就觉得心也跟着沉下来,咚咚跳个不住。

不待几位家主回答,便听姜侯声音更肃:“天后已有明诏,令本侯审细勘责,凡有逼良为奴之事,无论官职族系,皆切加捉搦!”

在座不少世家家主,额间就见了汗水。

尤其是江州浔阳当地的世家——姜侯现在就在江州地界坐镇呢,那些刁民还总是告发,真是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