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永隆年间

调露元年末的改元,朝臣们无一觉得意外。

是该改元的。

毕竟‘调露’这个年号,本身就是去岁腊月皇帝在听闻太子殿下病重后,特意下诏改的,是借甘露茂长之意,希冀太子好起来之深愿。

然而……这年号明显不太灵光。

在这调露年间,不但太子薨逝,更接连有荧惑冲双星、长安城外草木异常枯萎(真假存疑)的祸患之兆。且下半年,皇帝更是从自己的皇子开始发落起,至于宗亲,更是发配描边了好几家,搞的长安城中噤若寒蝉。

实在是没什么好事发生的一年。

说来,如今还在朝上的臣子,大半都是自当今登基后才走入仕途进入朝堂的——因此已经习惯了皇帝频频改年号之举。

甚至过去这一年不顺,皇帝还没提,不少朝臣们都已经下意识想着,是不是该改年号冲冲喜去去晦气?

于是这一年冬至前,皇帝下诏改年号调露为永隆,朝臣们没一点意外,也无人受伤:这次没有一个署衙提前写公文,全都在眼巴巴等着皇帝先改元。

而‘永隆’这个新年号都无需解释,很直白表明了皇帝的期许,如他所言:盼大唐国祚永隆。

*

如崔朝之前预料的那般,宗亲这一番微操,不但不会令皇帝怜惜他们,倒是让皇帝警惕,更欲加重天后的政治分量——

免得将来他去后,天后选了继承人,心思各异的宗亲又要报团跳出来生事。

故而永隆元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皇帝并未出面,而是百官及蛮夷酋长朝拜天后于大明宫紫宸门。*

此等盛会,自然少不了作诗。自宰相起,百官皆奉命做《奉和天后上礼抚事应制诗》。

姜沃:啊,真是有点怕了每年元宵佳节了。

倒不是怕作诗,横竖她总能平仄和衬四平八稳地写上几句送上去。她主要是怕……每年被天后点名,出列去领‘姜相诗文出众’的额外恩赏。

原来那些年还好,旁人不明就里。可自从她入了中书省这几年来,每回她上去领赏,其余几位宰相都笑眯眯全程围观,似乎看她上去领天后的宫灯,比看场中的歌舞戏法还有意思。

甚至去岁上元节,天后原也夸了裴行俭的应制诗,结果裴相风度翩翩出列,开口就谦道:“天后明鉴,臣之诗文不及姜相远矣。”

姜沃:……

而王神玉当场就笑出了声。

刘仁轨和辛茂将倒是没有这么直白,但也是一个举着酒杯看天,一个端着杯盏看地,显然在忍笑。

简直是把她当成心照不宣的梗了。

姜沃无语:都是什么大唐好同事。

于是她转头就去给王神玉敬酒,诚诚恳恳道:“我观王相不但寿考绵长,更能为官至九十九岁。”

不过是互相伤害罢了。

果然,王神玉当场失去了笑容,断然拒绝跟姜沃碰杯,而是护着自己的杯子心有余悸制止她:“姜相!大过年的,怎么说话这么不吉利!”

甚至一整场宴席,王神玉都没忘这件事,直到催逼着姜沃说出‘方才是玩笑话不当真’,王中书令才算勉强翻篇。

*

而永隆元年的百官及蛮夷酋长朝拜于紫宸门,是天后于大节下,第一次单独接受四夷朝拜。

故而天后除了命官员与国子监学子们作应制诗外,更点了姜相评诗,嘱姜相选出几首佳作来,另外加赏。

姜沃就带了厚厚一沓诗文回到了中书省。顺便还邀请了一位久违的旧友一起来帮着评诗。

毕竟,论起看诗,这位才是专业的。

卢照邻这两年并未随着孙思邈孙神医在京中,而是回到了范阳卢氏祖籍,为其伯父过世守孝,并料理家中事,年前刚刚到京。

姜沃专门挑出陈子昂的诗来给卢照邻看:“升之觉得此人之诗如何?”

虽说都是应制诗,但水准还是不同的。

卢照邻看过后颔首道:“姜相慧眼。”

他顿了顿,还是将他从世家中听到的对姜沃的风评说与她听。自然,他只选了好的来说:“如今姜相尤以善识人断才,以名天下。”

说完后,两人皆是想起了贞观年间那一场诗会。

那是姜沃来到大唐后参加的第一场诗会,也是她第一次以识人而名——说来,当年她的卜算之术远不如今,且当时正好是系统升级中,没法用筹子卜算。

但看到卢照邻的名字,她就觉得稳了,毕竟语文书不会骗她。

如今想来,真是许多年过去了。

不过,哪怕这些年过去,又见过无数诗文,但要让姜沃自己来选一首最喜欢的新岁诗,依旧是卢照邻那首《元日述怀》。

尤其是最后一句“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越是经年,她越是明白这句‘愿得长如此。’

可惜,岁月不饶人。

姜沃此番请卢照邻过中书省,还有一事——

两人边对坐看诗文,边说起孙神医。

今年新岁后,孙神医正式向帝后提出告老还乡,这次不是出去云游,而是想要落叶归根。

没有人说的清孙神医的年纪。

但无疑已过百岁。

朝上哪怕资格最老的刘仁轨,在孙神医跟前,也都是妥妥的晚辈。甚至民间都有传言,孙神医会炼丹药,已经能长生不老。

“这传言我也听过。”

因去年太子薨逝后皇帝又病下,于是调露这一年,孙神医都一直在长安,与姜沃也常见面。

两人说起这个传闻,孙神医的笑容一如姜沃初见一般,苍然却温和:“人怎么会长生不老?”

他还与姜沃说起袁天罡,语气温慢:“不过,人活的久了,到了天命所临近之时,便会心有所感,如你袁师父当年一般。”

“我这些年,几乎走遍了大唐的十道,四海为家惯了,让我只呆在一个地方,我却是待不住。”

“然而今岁,忽的就极想家乡的树和景。”

“我就知道,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孙思邈没提起家乡的人,因家乡必不会有他的故人了。

他与姜沃说起家乡,面容上带了些眷恋之意:“不过是华原的一处小村落,不知村口的那株老桑树还在不在。”

他想回去看一看了。

姜沃听得心下凄然:“先生……”

孙思邈依旧是温和地笑着,取出自己用了多年的针囊并里面的一套银针送与她:“是了,你也叫我一声先生的。”

“留着做个念想吧。”他应当再也用不着了。

“此番归乡后,我不再外出行医,只闭门再细细理一理这些年的所写的医书。”

而说起医书,孙思邈的笑意更分明些:“我原先一直觉得在长安会受拘束。故而贞观年间,升之请我入长安,更要入皇城那一回,我还不太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