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小沫憋宝上(第4/7页)

这一天上午,他听几个流民乞丐在一旁叨咕,其中一人说:“你们听说了吗?今天是口北大财主冯老太爷八十大寿,在家门口搭棚舍粥。人老冯家的粥可不一般,只用上等米料,干的多稀的少,熬得了巾裹不漏、筷插不倒,喝上半碗能顶一整天,等中午咱也去尝尝。”另一个乞丐说:“城中是锁家门的讨吃窑,咱进去不是找打吗?”之前那个叫花子说道:“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没人拦着,咱是去喝粥,又不是去讨饭,锁家门也不能碍着冯老爷积德行善啊!”姜小沫平日里给卖艺的捣乱,下半晌才能讹到钱,去早了卖艺的还没开张,哪里有钱给他?一早上起来什么也没吃,肚子里头正打鼓呢,闻听城中大户搭棚舍粥,馋得他直流哈喇子,心说甭等中午了,早去挤在前头,先来上一碗热乎的。

当即进了城门,刚要打听冯老爷府上怎么走,就被一伙乞丐拦住了去路。这伙乞丐得有二十来个,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一二岁,个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如同刚打土地庙里刨出来,见了穿戴讲究的大爷大奶奶个个点头哈腰,一看姜小沫从头到脚这身“杂儿”,立时拧眉瞪眼,那股子恶劲儿全上来了,一个个比秃尾巴狗还横。

姜小沫身上背着人命官司,也听说过锁家门鞭杆子的恶名,不想招惹是非,低下头便走。只听其中一个叫花子气势汹汹地一声断喝:“站住!”姜小沫心里“咯噔”一下,自知躲不过去了,斜眼盯着为首的小叫花子。对方是个瘦麻秆,足足比姜小沫高出一头,大黄眼珠子往外凸凸着,塌鼻瘪嘴,一对扇风耳,裹着一件黑不溜秋的破棉袄,腰里勒着麻绳,手握三尺多长的枣木条打狗棒,指着姜小沫的鼻子尖骂道:“你他娘的瞅啥?敢来这个地盘抢食吃,你是不是活腻了?”姜小沫明知这伙人不好惹,但嘴上不吃亏:“腿长在我胯骨轴上,嘴长在我脸上,我去什么地方吃饭还得问你?”瘦麻秆大怒:“土鳖蛋嘴还挺硬,我看你是瘦驴拉硬屎——硬逞干㞎强!来啊,给我往死了打!”一众小要饭的抡着打狗棒、捡起地上的砖头,冲上来就打。姜小沫在锅伙混了一年,成天充汉子耍光棍,说到打架他可不怵,那真是“眼又贼腿又随,手又准心又狠,打人他还不怕损”,抠眼珠、戳肋叉、踢裤裆,专往要害招呼。怎奈双拳难敌四手,加之饿着肚子,尽管打倒了几个小叫花子,他自己也被人踹倒在地,揍了个鼻青脸肿,顺着嘴角往下淌血,兀自大呼小叫:“今天冯老爷做寿搭棚舍粥,我来吃他的粥,又不是进城讨饭,你们凭什么拦着?”瘦麻秆怒道:“狗杂种说什么胡话,哪来的冯老爷?”

姜小沫恍然大悟,哪有什么舍粥的,准是江湖艺人买通城外的叫花子,给自己下了一个套!这个念头一转上来,身上的汗都凉了。瘦麻秆不由分说,又让人把姜小沫拎起来,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一口气抽了七八个耳光,打得他后槽牙全松动了,有心豁命,无奈双手被人摁得死死的。姜小沫火往上撞,一口血唾沫啐在对方脸上。叫花子挨啐太正常了,不过话说回来,有钱有势的啐他行,让同为叫花子的姜小沫啐了,无异于遭受了奇耻大辱。瘦麻秆气得暴跳如雷,又是一通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其余的小叫花子也跟着动手,乱拳如雨点,打得姜小沫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瓜子都木了。只听那个瘦麻秆叫道:“这个狗娘养的,打死倒是便宜他了,不妨带去二鬼庙,挖了心肝,给鞭杆子下酒!”

小叫花子们连声附和,找来一条麻绳,七手八脚捆了姜小沫,推推搡搡带到城北乱葬岗。穿过大片荒坟有一座古庙,前中后三座大殿,依着地势,由南向北,层层叠置,步步登高。庙门口有几个叫花子正倚着石兽晒暖儿。迈门槛进了前殿,两侧四尊神将,脑袋都掉了,看不出个模样。瘦麻秆推着姜小沫又往前走,院子里的青砖高低不平,一步一个坎,迎面的正殿在三层台阶之上,比前殿也好不到哪儿去,墙壁斑驳、檐角半塌,四下里蛛网密布、杂草丛生。殿内极为宽敞,四壁点着灯烛,蓝幽幽的火苗子不住颤动,有如鬼火相仿。同时有一阵阵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姜小沫提鼻子一闻,其中又夹杂着几分馊臭的味道。无数乞丐或蹲或坐,也有斜躺在地上的,身上穿得又脏又破,五颜六色什么样都有,甚至有从死人身上扒来的装裹,正各自端着破盆烂碗,唏哩呼噜地往嘴里灌汤水,吃相都如同饿死鬼投胎。

大殿尽头的供桌上摆着七八个破砂锅,盛满了鸡鸭鱼肉,有个周身癞疮的大胖子坐在供桌后边,周遭架着取暖的炭火盆。此人一张大脸,两只眼一大一小,正面看不见脖子,四五层下巴叠在腔子上,寸把长的短须稀稀拉拉,但凡看得见肉的地方,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脓疱,有鼓得锃亮的,有破了流着脓水的,也有干了结痂的,红橙黄绿紫什么颜色的都有,看一眼能恶心三天。穿着打了两三个补丁的锦缎红袄,滚圆的肚皮顶着桌边,稍微一动,周身肥肉跟着嘟嘟乱颤,几乎要流出来了。手攥一根杆棒,四尺多长,粗如鹅蛋,亮似乌金。几个年纪轻轻的乞丐婆子陪在旁边伺候着,均是描眉打脸、青布包头、衣衫不整、半掩酥胸,倒还有几分姿色,江湖上管这一路乞丐婆叫作“女拨子”,正一口酒一口肉地往大胖子嘴里塞。姜小沫偷眼一瞄,心说:“甭问,这个大胖子准是花子头了。”

饭庄子里的剩菜折箩分为三等:掌柜的和厨子吃头箩,不乏整鸡整鱼,甚至没动过筷子的;跑堂伙计和学徒吃二箩,也能见着荤腥,至少有那么几块肥肉片子;三箩只剩下鱼刺骨头烂菜叶子了,这才轮得到叫花子。锁家门的乞丐说是讨饭,可从不堵在门口,不耽误饭馆做生意,伙计按时将剩饭剩菜倒入木桶,从后门交给他们。一般的叫花子吃三箩,门中论得上身份的吃二箩,乞丐婆和鞭杆子吃头箩。对外说是头箩,实则是单做的,但是规矩不能破,无论山珍海味多好的东西,必须倒在破砂锅里,因为你势力再大也是要饭的,只能吃折箩、住破庙,刚买的砂锅子敲豁了口才能用,穿的绫罗绸缎也得打几个补丁,否则就冲这三妻四妾、文臣武将的阵势,手底下又管着这么多流民,说反不就反了?不能让朝廷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瘦麻秆带着一伙小叫花子,一步一棍打着姜小沫往前走。姜小沫不服不忿,挨一棍子骂一句,句句不带重样的,越骂调门儿越高。锁家门鞭杆子“大罗罗密”正吃得满脑袋都是油,迷迷糊糊无精打采,撩眼皮瞟了瞟姜小沫,气哼哼地骂道:“哪他妈来的蛤蟆吵坑,搅得爷心烦意乱!”瘦麻秆照着姜小沫腿窝子踹了一脚,叫他跪下,然后毕恭毕敬地禀告:“大帮主,有个外来的狗崽子,跑咱地盘上抢饭吃,被哥儿几个抓住了,带回来挖出心肝给您下酒。”大罗罗密瓮声瓮气地说:“臭要饭的脏了吧唧一身跳蚤,我吃得下去吗?那什么,官牢中还缺个顶命鬼,正可拿他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