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死十三灾下
过去有句老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居家过日子的谁家没个算计?挣仨花俩存一个,多少得给自己留个后手。不单老百姓,朝廷也不例外,国库里没了钱粮,皇上照样抖搂手儿。不过也有不存钱的。好比说吧,拉车的不用存钱,手头的钱花没了,拉着车出去转悠一圈,遇上两三位坐车的雇主,就挣下一天的吃喝了。还有那么一路人,江里来湖里去,走南闯北、穿街过巷,在大街上平地抠饼、对面拿贼,旧时称之为“江湖艺人”,这路人更不用存钱。拿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叫“生意钱,当天完”,讲究挣多少花多少,从没动过存钱的念头。
比如在天津城南门口算卦说书的崔道爷,一辈子穷困潦倒,三天两头喝西北风充饥,肚皮都快赶上风匣子了。他可不是挣不着钱,老时年间敢在路边画锅撂地的,多少你得有点儿本事,行走江湖的能人个个是“出门不把干粮带,万里不为吃喝愁”。崔老道凭着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推着小木头车算卦相面、批八字开殃榜,竟也养活了一家子好几口人。可自打入了民国,相信这一套的越来越少,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机缘巧合、歪打误撞之下,崔道爷在南门口说上了野书,凭着自身的离奇遭遇,东拼西凑、生拉硬拽,捏咕出一套《四神斗三妖》,真可以说是另辟蹊径、出奇制胜,一把揪住了老少爷们儿的耳朵根子。却因掺汤兑水、惜墨藏奸,在地道外的书场子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臭揍。不知是给打怕了,还是给打明白了,再出来说野书,他可不敢胡诌白咧了,纵然铺纲铺得多了点儿,闲七杂八的话作料、外插花也没少往里掺和,好歹是规规矩矩按着书道子往下蹚,一天拴一个扣子,不时来几个“砸挂”,拿本地的新鲜事儿抓个哏,跟听书的熟客开个小玩笑,那生意差得了吗?到点儿散了场,大把大把的铜子儿往怀里一揣,回到家见了老的小的脾气都见涨。但是跟那些江湖艺人一样,崔老道也是“黄鼠狼子赶大集——全身上下一身皮”,过惯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加之这辈子福薄命浅,腰里的钱没富余过,否则准走背字儿。他倒想通了,已旧已旧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穷日子富过,不花隔夜的铜子儿!刨去刮风下雨,或是头疼脑热闹肚子,不能出去说书算卦,一家子吃喝的赊欠,以及躲不掉的房租、地头钱,只要是剩下钱了,一概吃光花净!
天底下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没个传授?唱戏的、唱鼓曲的、说书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算卦的、卖野药的、赶庙会的、卖十三香的,还有卖剪刀的、卖梳篦的,都得拜师学艺。就连逛窑子捏果,也讲究个师父带徒弟,出哪门进哪门,怎么吃花酒、怎么打茶围、怎么挂衣、怎么铺堂,还有其中的术语行话、规矩套子,都得跟老色鬼们一点点学,学会了下次才敢一个人去。所以说花钱也讲究术业有专攻,各有各的门道。比方说这位喜欢捯饬,有了钱肯定得置办几身出门的行头。以前穷人才穿短衣裳,讲究的必须是瑞蚨祥的长衫马褂、内联升的缎子面儿布鞋,夏天戴盛锡福的巴拿马草帽,冬天换上海龙皮帽子,鼻梁子上架着亨得利的茶叶色儿水晶眼镜,手里头拎一根紫檀木的文明棍儿——正经牛毛纹的金星小叶檀,铜箍象牙头,满镶玉石。穿戴齐整了,迈着四六步,大街小巷一通溜达,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儿纷纷侧目,心里头边那叫一个美!
再比方说那位喜欢听戏,有了钱就得捧角儿。过去的艺人之间有这么句话叫“北京学艺、天津走红、上海赚包银”。想要扬名立万儿、万众风靡,非得过天津卫这一关不可。各大戏园子轮番着来好角儿,价码也是比着往上要,一张马连良马老板的头排戏票,能顶十袋子白面!但是真正喜欢听戏的,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得看去,凌晨两点半,拎着马扎披着棉被,坐到园子门口排大队,就为了给马老板叫个碰头好儿!名角儿来到天津卫演出,还得请真懂戏的票友、戏迷下馆子,帮自己说戏、出主意、想点子、挑毛病,否则就容易叠锅,上了台刚一开腔,就得让底下的人给“嗵”下去。戏迷能混到名角儿的酒席宴上,哪一个不是拿钱堆出来的?
提笼架鸟也是一乐儿,有人好养画眉、百灵、靛颏、绣眼、黄雀,这都是听叫的鸟,每天一早拎着笼子去河边野地,行话叫“冲”,让鸟醒醒盹儿、换换气儿,才能叫出多少“口儿”来。玩花鸟鱼虫必须得到鸟市“选才、求将”,野地里撞不上值钱的鸟。这可没有白捡的,一只好鸟不比一头牲口便宜。养鸟的家伙说道更多,讲究什么鸟进什么笼子,多少根笼条、多少根跳杠,什么样的钩子、什么样的盖板,哪位名家画的食罐水罐……这全是在论的。一整套配齐了,大拇指挑着扳指,二拇指拎上笼子,出去一溜才算露脸。除此之外,还有喜欢驯鸟儿的,诸如蜡嘴、老西儿之类,配上雕花的杠子、纯银的脖锁儿,还有“叨旗儿”的盒子、“打蛋儿”的绒球儿……没有一样不花钱的。也有喜好冬虫儿的,数九寒天怀揣蝈蝈、油葫芦,在茶馆里一坐一上午,蝈蝈听“酣儿”、油葫芦听“悠儿”,“酣儿”得打满了葫芦、“悠儿”得够多少道。至于养虫的器具,花样可就更多了。总而言之,一旦说入了这个坑,有多少钱也不够往里填的。除此之外,酒腻子混二荤铺大酒缸、得意水中的泡澡堂子、嗜赌如命的进宝局子、贪花恋色的钻暗门子、不抽不行的去大烟馆……九河下梢水旱码头,可有的是花钱道儿!
咱说了这么多,崔道爷是全不好兴,偏偏占个口腹之欲,说通俗一点儿就是“嘴馋”,亏什么也不能亏了嘴,他还得美其名曰“拿嘴挣的钱,我还得给嘴花了,要不然对不起咱这张嘴”!只要说置下“杵头子”了,应时当令的什么好吃吃什么。头号的大螃蟹、二寸厚的鳎目鱼、半尺长的对虾、胳膊粗的海参,寻常老百姓逢年过节也舍不得吃,他是三天两头往家招呼。光吃不行,他还得显摆显摆。崔道爷住在南小道子胡同的一个大杂院里,家家户户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炉灶只能搁在门口。别人家贴饼子熬白菜,顶多抓把粉条子,如果说再切上一个半个的咸鸭子儿,那就算开荤了。您再看崔老道,大锅蒸海螃蟹,提前切得了姜蒜末儿放到碗中,倒上独流镇的陈醋,还有老天津卫说的“清酱”,也就是酱油,再拿筷子蘸着香油淋几滴答,不紧不慢地和弄匀了三合油,一边嘬着筷子头儿,一边蹲在灶台前等着。螃蟹熟了,他且不急着往外拾呢!先揭开锅盖让香味儿飘满了整条胡同,最好再引来几个“看嘴”的小孩儿,这才不紧不慢往大碗里捡螃蟹。顶盖肥的团脐海螃蟹,一个足有一斤多,蒸得了又红又亮,黄儿都往外挤,一掀开准是满满当当的双层盖儿。孩子们馋得流着哈喇子、抹着眼泪儿跑回家跟大人学舌去,他才心满意足地端进屋里连吃带喝,吧唧嘴的响动如同山呼海啸,隔着半条胡同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