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死十三灾下(第5/8页)
崔老道吃饱喝足了,晕晕乎乎往炕上一倒,一会儿想想小饭馆的全爆,一会儿想想丰源海货店的螃蟹,一会儿又想想那五块钱一斤的好茶叶,光咂摸滋味就咂摸了半宿。不承想到了后半夜可坏了,只觉全身乏力,脚底下发飘,脑袋瓜子一阵阵地直犯迷糊,紧跟着脸也青了,虚汗也下来了,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躺在炕上直翻白眼儿。
这可把他老婆崔大奶奶吓坏了,急忙披上衣裳,去敲同院六哥六嫂子家的大门。六哥在南市三不管儿摆摊卖药糖,号称“天津卫独一份”,家里常备着熬药糖的中草药,于民间来说,他这算半个郎中。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吐酸水儿打饱嗝的都找他。六哥两口子随着崔大奶奶进屋一看,崔老道已然神志不清,抬头纹都开了,看来这人要完啊,药糖可治不了要命的病!崔大奶奶闻听此言,真是香炉里长草——慌了神了,一屁股坐在炕头上,哭天抹泪地叫屈,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对六哥说道:“我记着鸟市里有一家‘普济堂’,卖牛胎丸,上治跌打损伤,下治精神不振,什么病都能治,不行明个儿一早……”六哥一拍大腿,拦住她的话头儿,叹气道:“您是有所不知,那都是骗人的把戏!何况崔道爷的脉都快没了,哪还等得到明天早上?我倒有个主意,租界地的洋医馆专治疑难杂症,不行咱死马当成活马医,尽快把崔道爷送过去,说不定人还有救!”
民国年间,天津卫的租界里开设了好几家外国医院,民间俗称为“洋医馆”,那可不是给穷老百姓瞧病的地方,兜儿里没钱的打门口路过,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崔大奶奶也是急火攻心,只想着救人,顾不了那么多了,六哥六嫂子好人做到底,帮忙拿小车推着崔老道送入了洋医馆。黄头发蓝眼珠儿的洋大夫给崔老道打洋针、灌洋药,又拍了通洋照片。经过这一番折腾,天都快亮了,洋大夫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话,告诉崔大奶奶病人得开刀做手术。崔大奶奶雾里看花闹不明白。六哥果然有些见识,跟她解释说,洋医生要拿一把小刀片子,切开崔道爷的肚皮,“嘁里咔嚓”捣鼓一通,该扔的扔、该换的换,再拿针线给缝上,抹点儿胶水粘结实了,这病就能好!他不说便罢,一说倒把崔大奶奶吓蒙了:“哎哟天爷呀,听着怎么跟拉胶皮的补车胎一样呢?”她虽然不识字,但也听过书、看过戏,关二爷刮骨疗毒,那刮的可是胳膊,如若把肚子拉开,只怕关二爷都顶不住,何况是崔老道呢?说什么也不同意,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洋大夫两手一摊,扔下两句一嘟噜一串的洋文——病人家属拦着,他也没辙。等一算账崔大奶奶可傻眼了,瞧病的诊费、洋针洋药的费用不是小数,可比江湖郎中的价码高太多了。崔老道家里没有存项,连算卦带说书,忙活一个月也挣不出来这么多钱。可是不给够了钱,人家就要打电话叫洋捕快,将这一干人等抓入巡捕房,那还不得扒下一层皮去?只得先将崔老道扔在医馆,回到家里敛吧敛吧,把能当能卖的全拿出来,连带着崔老道全身的行头和卦车,全部押在了典当行,再加上他说末场书没花完的钱,左邻右舍又给凑了一点儿,勉强交付了诊金。
回到家里,崔老道精气神儿见缓,但仍觉得头重脚轻,一闭上眼又是天旋地转,只得继续求医问诊,最后从白庙请来个七十多岁的老郎中,进了门一搭脉便问:“最近喝酽茶、吃海货了吗?”当时崔老道吓了一跳,难不成这位也是能掐会算,我又遇上同行了?他急忙欠身答道:“三天前喝过,五块钱一斤的,海货也没少吃。”老郎中摇了摇脑袋:“你就是受苦的命,人家有钱的大爷成天鱼山肉海的,肠子上的糖油都成包浆了。你可不是,一介布衣草民,即便能吃上荤的,跟人家从小吃到大的也没法比。越好的茶叶性越大,别说是你肠子上的那点儿糖油了,生锈的铁锅照样能刷干净了,有钱的财主喝完了不要紧,你哪儿搪得住啊!不单是如此,海货乃寒凉之物,再蒸得半生不熟的,酽茶下了肚子一搅和,不犯冲才怪呢!记住喽,东西再好也不能过量,适可而止!”崔老道悔青了肠子:“我真是花钱找罪受啊!连买茶叶带瞧病,钱花得海了去了。既然找到了病根儿,您给开个方子吧!”老郎中笑道:“用不着开方子,半斤山楂片、半斤冰糖、两个酸梅,熬一大锅水,喝下去就好了。”
偏方治大病,崔老道喝下半锅酸梅汤,隔了一天便可下地行走,只是心疼那剩下的一两多好茶叶,说什么也不敢再喝了。在家躺了这几天,他倒是琢磨明白了,正因为自己吃饱喝足之后胡言乱语,占了饭馆老板的便宜,致使当天说书挣的钱没花光,这才走了背字儿,倒了血霉,险些命丧洋医馆。看来往后真得处处留神,多积点儿阴德,别闹得一步棋错,满盘皆输。眼下囊空如洗,兜儿比脸干净,还得接着说书算卦挣嚼裹儿。怎奈行头全进了当铺,连裤腰带都没了,穷家破业的没钱赎取,那还怎么去南门口做生意?
江湖艺人说的江湖话称为“春典”,主要用于同行之间沟通,不准对外人泄露,以免毁了他们的买卖,害得他们置不下杵、吃不上饭。蔡九爷是开书场子的老板,没有师承门户,却对江湖话了如指掌,自诩是“满春满典”,为了显得自己内行,逮着机会就用。按他的说法,崔老道“念啃”,险些“土点”,进了一趟洋医馆,把能当的全当了,没了道袍道冠、水袜云鞋、拂尘法尺,外加算卦的小木头车,大病初愈“夯头子又鼓了”,也就是闹了嗓子,哪还有脸再出来说书?
书场子里起满坐满、胜友如云,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摇头叹气,也有人急得跺脚骂街。此事一传出去,很快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老话说“听评书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大伙这一次倒没替古人担忧,改成替说书先生操心了!
又过了两天,有个眼尖的打南门口路过,无意中瞥了一眼,正瞧见崔老道!为什么说是“眼尖”的呢?因为崔道爷不仅没推着小木头车,身上的行头也换了,什么八卦仙衣、水袜云履、九梁道冠、宝剑拂尘,掖在脖子后头的法尺,那是一概没有。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裤,腰里扎着一条麻绳,脚底下趿拉着两只飞了边卷了帮的破布鞋,抱着肩膀在街边一站,两个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悠,似乎正在琢磨怎么圆黏子。赶上看见他的这位嗓门还不小,隔着老远招呼一声:“嚯喔!这不是崔道爷吗!多少天没见着您了,您死哪儿去了?”老天津卫说话就这样,越熟越不外道,甭看你是说书的,我是听书的,我不把你当成高台教化,你也别将我看作衣食父母,咱就跟好朋友一样,没有不能说的话。见了面客客气气、嘘长问短的,那准是交情不够。再不然是你能耐不济,我懒得跟你多费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