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阿吉,阿吉 :

汉阳别宫离京都不远,大约一日马程就能到。

二月初五的新月如弯钩,悬挂在九天之上。不同于京都的繁盛热闹,汉阳别宫冷清寂寥,坐落在群山之巅,深夜里甚至还能听见野狼的嚎叫。

先帝晚年崇道,迷信修仙炼丹之说,特修了这座别宫作为修行辟谷之所。故而此处的殿宇和道观很像,浓墨重彩的油漆、夸张的飞檐,还有随处可见的青铜鼎、神仙壁画,就连空气中,似乎都残留着陈年香纸气。

郭太后并不喜欢这里,不,应该说厌恶。

这个地方让她想起先帝,那个贪色薄情,用“敬重发妻”这个虚伪至极的词,来掩盖他寡恩薄幸的男人。

她原本定给了秦王赵宣旻,没成想太子使诡计,将她强夺了去。

一开始,她以为太子钟情于她。慢慢的,她知道了,这个男人娶她,是因为她显赫的家世,并看中了她闺中时贤良聪慧的美名。

可都已经成婚,再怨恨啼哭,也没有用了。

曾经,她觉得凭借自己的聪明和有情趣,就可以和丈夫琴瑟和鸣。她的丈夫也确实对她很敬重关怀。

还记得那年,她刚刚诞下皇儿,可孩子未及三月就夭折。

她知道丈夫肯定十分难过,于是带了汤羹,去勤政殿看他,和他说说话。没想到他正和孙贵妃调笑,见她来了,立马正襟危坐起来,装作一副伤心之样,劝她要注意身子,别太沉湎于痛苦。

她心里虽有疙瘩,但想着,夫君还是心里有她的,敬爱她的。

可不经意间,她发现夫君有些嫌恶地看了眼她臃肿的腰腹,转而看孙贵妃的纤纤细腰时,唇角微微上扬,而孙贵妃红了脸,含羞带臊地咬住下唇,轻咳嗽了声,似乎在暗示陛下,这里还有外人。

随即,那个男人假装去翻阅奏本,一脸的苦闷烦躁,温柔地对她说:皇后先回去吧,孙贵妃,你搀扶娘娘出门。皇后啊,你务必要好好调养,朕这里奏折堆积如山,再不批阅,内阁那些老货又得啰嗦了。朕晚些时候过来看你,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等出去后,她就发现孙贵妃寻了个由头,偷偷折返回勤政殿了。

从那一刻起,她恨透了这个虚伪好色的男人!

……

郭太后叹了口气,人老了,时不时地就会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郭太后环视了圈四周,殿内因常年无人居住,有股子霉气,拿香狠狠熏了两天,还是能闻见。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不了几日。因为阿吉只是一时火气上头,跟她吵了几句罢了,肯定会亲自来接她回京。

瞧,儿子还是爱她的,今儿派人送来了厚软的鹅绒被、新鲜的果蔬鱼虾……原是她不对,态度又强硬,伤了儿子的心。

郭太后蹙眉。

民间有句俗话,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如今她还没落难呢,胡瑛就兴冲冲赶来看她的笑话。那贱婢,竟穿起了明黄凤袍、戴上凤冠,在她跟前耀武扬威,说什么宗吉总算明白过来,养娘再好,总归和他没血缘关系,到底是亲娘好。又说什么,姐姐您欺压了后宫妃嫔一辈子,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被打入冷宫的一日吧,这滋味如何呢?

她没给那贱婢好脸色,当即命左右将胡瑛叉出去,严厉呵斥:哀家到底是先帝正宫皇后,当今慈宁宫太后,连皇帝都换得,更何况料理一个你。你要是再造次冒犯,哀家还有能力废了你!

胡瑛又阴阳怪气了几句,如同战胜了的将军般,趾高气昂的离开了。

郭太后冷哼了声,骂了句小人行径。

忽然,头又开始疼了。

郭太后手指按着太阳穴,闷哼了声。

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小宫女上前来,关切地问:“娘娘是不是不舒服?可是殿里的气味惹得您不适,奴婢再点些瑶英香来。”

郭太后秀眉皱成了个疙瘩。往日头疼,总有裴肆过来按摩,而她念佛多年,李福知道她的心意,殿里焚的多是檀香,哪里点什么轻浮的瑶英香。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全都下去吧,不要进来打搅哀家。”

郭太后厌烦地挥挥手,打发走所有下人。

这回出了李福的事,慈宁宫许多老人儿都被司礼监拘去讯问,现在留在她身边的,多是些年轻丫头太监,怎会知道她的习惯。

殿内清冷安静。

郭太后心里烦躁,便去拜拜菩萨,谁知找了半天,一根香都没找到。妇人叹了口气,转身朝书桌那边走去,她喝了口热茶,研了墨,润了笔,又往桌上铺了张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了“李福”二字。

最近发生的事太过迅猛诡异,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好端端的李福忽然会被缉拿刑讯?

前天她赶去去公主府,见了宗吉,翻阅了卷宗,总算摸到点端倪。

郭太后闭上眼,回忆当时看到的卷宗。

卷宗上的事太多太密,她现在这个年纪不比往日,已经忘了一部分。依稀记得,好像是李福和公主府的总管邵俞勾结,屡次勒索邵俞,后邵俞给公主落了千日醉的毒。

千日醉确实出自慈宁宫,也确实当年用在了懿荣公主赵姎身上。

只是这里有个疑点,她怎么不知道邵俞是慈宁宫派出去的?

后面的卷宗,就是李福的招供了,约莫有二十几页,几乎全都是揭她的老底。从她年轻时戕害嫔妃,到幽禁毒害公主、发宫变、软禁先帝,再到她暗中找男宠,甚至还和李福这个腌臜阉人有过苟且,事无巨细地交代。

郭太后将这些事简略地写在纸上,仔细地思考。

是,她绝不是什么好人,里头的事她承认绝大多数,可和李福……

郭太后头一阵刺痛,忙喝了几口热茶。

那天她就看出来了,这事看着是捉拿讯问李福,其实是针对她的,而宗吉那个傻小子也正好中了圈套,和她大吵了一架。

郭太后蹙眉,会是谁?万潮那老家伙和司礼监联手了?可给公主下毒,这代价未免太大,唐慎钰不见得会同意。

仅仅是司礼监?夏如利?

郭太后笔尖将“夏如利”这三个字圈出来,思忖道:夏如利忠于皇权,为人阴险,做事老辣。难不成此人瞧着这次裴肆身死、万潮被贬斥,想着司礼监一枝独秀的机会来了,要尽快将慈宁宫除了?

忽然,郭太后心咯噔了一下,她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她怎么忽略了一个人,裴肆!

李福的这份卷宗里,并没有攻击裴肆,而且李福在慈宁宫侍奉多年,知道她和裴肆的亲密关系,既然连莲忍善悟这些

人都能交代,怎么可能不交代裴肆!

郭太后倒吸了口冷气,下了个决断:裴肆没死,而且很可能和夏如利勾结在一起了!

想通这层,郭太后后脊背直发寒,这些阉人平日里看着相互仇视不对付,实则沆瀣一气,他们联手铲除政敌,目的就是……掌控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