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接连几日, 何似飞除了早晚归家,以及午间给高成安送饭之外,一直都泡在书肆里。
陈竹跟过他一次, 见自个儿在旁帮不上什么忙,便买了些针线布料,回家继续做自己的针线活。
何似飞并没有什么‘男人就该在外面打拼,女人哥儿在家生孩子缝补做饭打扫’的直男癌心思,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另一种角度,对陈竹萌发欣赏之意。
——根据陈竹所言, 他做的荷包在县城一只能卖到五文,除去成本,能赚到三文钱。此前在镇上,最多一只赚一文半。一早上他能做三只荷包, 一个月少说也能赚到一百五十文。毕竟有时候陈云尚吩咐他早上出去办事,那陈竹就没时间做荷包了。
何似飞觉得, 陈竹并没有在当了陈云尚通房后就一心只想着当一只娇滴滴的金丝雀。相反, 他除了伺候陈云尚外, 自己有想着赚钱、攒钱。
何似飞欣赏一切努力生活着的人。
这日, 陈云尚下学后一踏入院子,就将宽松的袖子撸到肩膀上,露出白花花的手臂,毫不在乎旁边对此明显有些呆楞的其他三人。
他拧着眉, 一边朝自己房间走,一边吩咐还背着他书箱的陈竹:“快去打两盆凉水来, 这天真要热死个人, 进屋来给我擦擦背。”
陈竹不敢怠慢,立刻手脚麻利的去放书箱。
陈云尚见高成安与何似飞没跟上来, 回头诧异的看了他们一下,笑着说:“成安莫怪,我最受不得热,咱们一路顶着日头走回来,我感觉自己这衣服都湿透了。大家都是男人,莫怪莫怪。”
高成安倒不是被陈云尚这副状态给惊的,此前他们考县试、府试时,每个学生身边都会配一只夜壶,可自行小解。
连小解这样私密的事情都当着众人的面做过了,光膀子对于高成安而言,实在只能算是小场面。
因此,他自然理解陈云尚那句‘大家都是男人,莫怪’。但关键是现在院子里一共四个人,陈竹可以说是陈云尚的人,见他光膀子问题不大。但似飞……似飞年纪还小,才十二岁,即便大家都是男人,当着似飞的面这么袒露出来,总让高成安觉得这有些有辱斯文。
如果是在跟何似飞摊开说之前,高成安倒还不会有这种想法。
但当何似飞有了和他平坐交流的资本后,出于涉世未深少年人的虚荣感,高成安便会下意识考虑一下何似飞的想法——担心陈云尚的举动会让他在何似飞面前抬不起头来。
陈云尚完全察觉不到高成安微妙的心思,毕竟,他又不知道何似飞的底细,只当他是上河村一个寂寂无闻的泥腿子。在泥腿子面前露出膀子,陈云尚完全没有心理压力,甚至还有些自傲,毕竟他从不事农桑,比那些黑黝黝的庄稼汉好看许多。
陈云尚几步走到屋内,总算觉得凉快了些,见陈竹已经拎着桶出去,心情不错,笑说:“算了算日子,还有五日才到下一轮休沐,对了,成安,咱们不若趁着下次休沐,去附近爬山,如何?”
陈云尚的要求,高成安惯是不能拒绝的,不过,相比于去烟花柳巷喝花酒,他觉得踏青爬山,顺便还能纳凉,简直不能更好。
高成安真心实意答应道:“一切依云尚兄的意思办。”
答应完,高成安转头问何似飞:“似飞,五日后登高避暑,你可想同去?”
何似飞没有一口答应,毕竟县学那边只是放出了要收蒙童的消息,并没有确切表明想要进入的蒙童得在何时、何地参加何种考核。
他说:“多谢表哥相邀,似飞最近在筹备拜师启蒙事宜,不知那日是否得空,若得了空闲,定与表哥同游。”
“你家爷奶皆在村里,如果拜师要家中长辈前去,你尽管叫我。实在不行咱们还能让家里写信过来表明原因。”高成安立刻说。
何似飞再次道谢。
高成安回去午休,何似飞则出门赶往书肆。
陈云尚站在自己屋子的窗边,见何似飞在院中净手洗脸后又出门,朗声问高成安:“成安,你家这表弟最近一直在外忙活,可是拜师有了苗头?”
“进度我暂时不大清楚,”高成安这边也推开窗户,提高了声音说,“不过,这几日我听到孙启的书童说到过,似飞好像一直在城东的书肆里。”
孙启的书童就是那日好不容易从县学门口人堆里挤出来,又被放了一日假的。他原本跟何似飞和陈竹这种‘乡下的书童’没多少交流,但自从后来得知是何似飞在县衙门口敲响了登闻鼓,县太爷才会那么快派遣捕快前去疏通人群,他就何似飞的态度就产生了一个大转弯,连带着对陈竹也客客气气的。
与此同时,城东书肆,何似飞正站在书架前,沉静而又认真的看余明函的诗集。
其实何似飞更想看余明函的策论,但他跑遍了木沧县县城里的所有书肆,都没有他的策论集。其实想想也容易理解,余明函当年就算再风光,如今距离他连中三元也过了五十多年。如果他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倒还好说,底下书肆不管怎么说都会出版他的各种著作。
但……余明函因为与朝廷主流政治立场不同,被贬谪了接近四十年,且他被贬谪的辖区又不包括木沧县。如此一来,县城哪家书肆会想不开继续卖余明函的书?
就连何似飞找到的这本诗集,都是在书架角落里,不知落灰多少年了。
何似飞很明显能看出,余明函这本诗集是他早期春风得意时所著的,其字里行间的潇洒、阔意、睥睨万物,让人一看就能在心底勾勒出一个仕途一帆风顺、被众人所崇拜着的青年形象。
何似飞其实在上辈子读到过与手上这本诗集类似的恣意情怀,只是那时的他不能理解这些诗人的潇洒与快意——应该说他其实能理解,内心却深深的嫉妒着这种状态的诗人,甚至还会厌弃双腿残废、连翻身都需要人照顾的自己。
何似飞一直清楚自己心理上的不健全——他原本没有自己面上表现的这么无害。上辈子十九年的轮椅生活,外加在末世朝不保夕的紧迫感,一直都是压在他心上的巨石。在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因为内心滋生的阴暗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但一到天亮,何似飞又是那个热爱生命,每天都积极谋划着下一步生活的伪装出来的自己。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母亲,那个无比坚强又无比柔弱的女人。她一直把自己当成精神寄托,当成她在末世支撑下去的基础,所以何似飞不能倒下。
即便最后何似飞因为无药可医而亡,他也给母亲留了活下去的火种——坚持下去,万一末世就结束了呢。
如果说上辈子,母亲是何似飞压抑内心阴暗的动力,那么这辈子……何似飞不想再压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