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今夜, 搬家的不止何似飞与陈竹,城南那座门楣朴素,里面却别有洞天的宅院主人也在收拾行囊。

这个决定是乔影从县学回来后, 让丫鬟们尽数退下,自己在房内静坐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做出来的。

嬷嬷担心他会因为舟车劳顿而精神不济,提议明早再出发,却被乔影毫不留情的否决了。

嬷嬷从乔影房内退出后, 悄悄对院内丫鬟仆从们摇了摇头,意思是劝不动少爷, 大家赶紧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嬷嬷作为乔影的奶妈,乔影对她很是看重,从未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 足以看出不能拜师对乔影的打击有多大。

贴身伺候乔影的丫鬟们本想进去帮乔影收拾,但乔影没让她们进屋, 她们只能赶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将大部分东西一一抬上马车后, 丫鬟们围在嬷嬷身边, 小声讨论。

“嬷嬷, 余老先生为什么不收少爷?咱们少爷的天资,那可是陛下都夸过的呢。”

“余老不收肯定还有其他人收啊,京城那么多先生,嬷嬷, 少爷为什么会气得把自己关起来啊?”

“就是,咱们少爷这么好, 还怕找不着好先生——再说, 少爷诗文可是从了戈先生的,余老的诗文也不见得有戈先生厉害呢。”

嬷嬷看着这一群年纪小的丫鬟们, 感慨她们倒是忠心护主。

其实,原本嬷嬷应该对少爷生气的缘由不是那么清楚,但联系起夫人让她随身携带的信笺,还有少爷今日的表现,嬷嬷感觉自己猜出一丝端倪。

可仅仅是那一丝端倪,嬷嬷就无比心惊——他家少爷这是想借余老的威望……反抗、不对,获得更长久的自由。

所以,夫人让自己带的信笺还有那句话,看似在安慰少爷,其实也算做一种敲打?

要不怎么说知子莫若母呢。

嬷嬷不敢继续想,她甚至想把自己联想到的这些全都摒弃出脑海,专心当一个只伺候少爷生活起居的老嬷嬷。

想到这里,嬷嬷面色严厉了些,对围着她的丫鬟们道:“瞎想什么呢,少爷想早点回京,说不定是想老爷夫人大少爷和二少爷了。”

丫鬟们还是很怕嬷嬷的,虽然偶尔敢在她身边撒娇,但嬷嬷一旦板起脸,她们就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一句。

子时将近,乔影才将自己的行囊收拾好,嬷嬷立刻带着丫鬟们为他拎起东西,簇拥着他上马车。

临走前,乔影最后一次撩开马车车帘,只看到人烟稀少的街道上,两个年岁看起来都不大的少年正背着大大的看起来就很沉重的行囊,一步一步坚定的往前走。

原本只是想随便瞟一眼的乔影不自觉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尤其是旁边那个个头更矮,还穿着草鞋的少年身上——他今日,在县学,好像见过这个少年,还有这双草鞋。

马车速度不慢,不一会儿就把木沧县远远甩在身后,那两个少年也早已看不见了。

乔影放下车帘,背靠着车壁,遮住满眼落寞。

车外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过后,嬷嬷小心翼翼的敲了敲乔影的车门,低声说:“少爷,乔初员在县城木雕店买了些稀奇玩意儿,看起来挺好看,您要看看吗?”

不多时,乔影的车内被蜡烛照得亮堂,暗格处延伸出一个茶台,上面呈着嬷嬷刚送进来的‘新鲜玩意儿’。

那是十二个以生肖为主题雕刻的镂空木雕。

其上十二生肖憨态可掬,活灵活现,看着便让人心情能好上不少。

乔影垂眸看着这木雕,随手拿起一个,还能看到木雕在车壁上投出的光影。乔影晃了晃木雕,那光影也随之晃动,居然真让他的心缓缓放松下来。

嬷嬷退出前,下意识看向乔影,随着车厢门的缓缓合拢,她好像看到了……少爷眼里是有了点笑意吧?

一声低沉的闷响后,车门彻底并上,里面的光,还有眸中带了些许笑意的少年,都被隔绝在内。

另一边,何似飞和陈竹各自洗完澡,将发丝绞得半干。

何似飞这边收拾得快,已经躺下,陈竹的声音自外间传来:“少……似飞,我熄灯了。”

“嗯。”何似飞应声。

油灯遽然被盖灭,屋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一夜好梦。

清晨,何似飞从柔软的床榻上的醒来,差点以为自己再次穿越,他定睛看着床顶的帷幔,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所处的环境。

他现在住在一晚上九百文的客栈里。

悦来客栈的上等房并不临街,听不到那些独属于早点摊位的叫卖吆喝。取而代之的是梢头的鸟鸣,好不清脆。

何似飞躺了一会儿后,陈竹那边才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昨儿个陈竹根本睡不着,他几乎是临近天明才浅浅睡去,现在听到鸟鸣,立刻惊醒。随即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声音。

何似飞难得赖床片刻,听到陈竹起了,自己也穿衣叠被,拉响门口的铃让小二送来温水洗漱,随即是一些常见早点,量不大,但胜在种类多。

小二已经不是昨晚那位,但态度一样的热情,说:“客官,这是咱们店的早点种类,您先都尝尝,您觉得哪个味道好,明儿个咱们就给您把哪个多送些。”

陈竹此前就算跟着陈云尚住过这家客栈,但那都是陈云尚住在下等房内,他在旁边打地铺。客栈并不提供送热水和餐点服务。

他本以为自己一会儿要去问小二哥该去哪儿打水,然后端回来伺候何似飞洗漱,没想到小二把一切都做好了。

何似飞倒觉得这样不错,他和陈竹刚搬出来的第一日并没有多么兵荒马乱,反而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这便是个好开端。

吃完饭,何似飞站起来在屋内活动片刻,最后坐在桌案旁,拿出自己画好的样式,开始雕刻工程。

陈竹的外间也有窗户和书案,只是不如内间的大,他就坐在这里为何似飞做鞋子。

刚纳下一针,陈竹昨晚已经快要流干眼泪的眼睛再次泛起湿意。

人生大起大落对他来说不过如此。昨晚还在想着如果陈少爷真要带他去青楼,让那么多人玩弄他,他真的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了。

可似飞少爷短短几句话,便买下他、救了他,还带他搬出来……陈竹只感觉自己心尖疼到不断颤动。

——那疼不是因为委屈,是出于感激。

他们这边日子有条不紊的过,陈云尚和高成安那儿则有些手忙脚乱。

他俩一大早才从画舫出来,满身酒气和着脂粉味,蒸腾出一股香到糜烂腐败的味道。大老远一闻便知道这俩人昨晚厮混去了。

——这样确实风流,但却是下流的‘流’。与读书人正儿八经的风流倜傥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