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楼,外公书房。

等温庭深推门而入的时候,外公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沉思望着桌上一幅字画。

“外公?”

待走近了,他发现老人家眼眶发红,不禁有些诧异。

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外婆过世那些年,温庭深就没见过老人家掉过眼泪,哪怕是经历数次痛苦的化疗过程,他都依然能笑着面对。

“你来了啊。”外公收起悲伤的眼神,问:“丫头睡着了?”

温庭深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嗯,外公找我了,是有事吩咐?”

老爷子点头:“很重要的事。”

“关于林小姐?”

老爷子抬眸看了他半晌。

他这个外孙不愧是温家最有经商头脑的人,向来聪明得很。

老爷子也最喜欢跟这个外孙待一起,因为很多时候,温庭深虽然言语不多,却能一眼看透人的心思

平常哪怕他工作再繁忙,也会抽出时间来陪伴自己,即使常常被抱怨还不如他一个老头有趣,但这小子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但凡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都会一声不吭尽量满足自己,纵容他这个老小孩脾性。

就好比前些年,传闻,民国时期失踪的一把小叶紫檀五弦琵琶,出现在日本,知道这是他最大的心病,是这个外孙耗费一年时间,从日本收藏家手里高价买回。

哪怕那只是第一张仿唐五弦琵琶,可那也曾经是我们国家的宝贝,价值连城。

“怀景,外公要你答应我,以后我不在了,替我好好照顾云丫头。”

温庭深似早已料到,淡声询问原因。

外公任何嘱托,他都会答应,只是想知道事情始末。

不然,如果因为自己的关心,惹得小姑娘起了什么别的心思,那他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你过来,”外公将桌上那幅字画小心翼翼移到他眼前,“外公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很长,外公惦念了一生。

故事又很短,不过半小时便说完。

七十年前,上林村还是南溪镇最贫穷的一个小村子,村里的孙老头娶了一个外地女人,女人带着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水灵灵的,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孙老头本来是想娶个女人给自己冲喜的,但没过两年,还是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守着一间破土屋。

村里其他人都不喜与这对母女来往,唯独吴林两家的小少爷对他们照顾有加。

不知不觉过去十年,小姑娘长成大姑娘,生得温婉漂亮,更是弹得一手好琵琶,在南溪镇也是鼎鼎有名的美人。

三人都在艺术学院读书,张家姑娘和吴家少爷学的声乐系,林家公子学的美术系。

身边人都知道,吴林两家的少爷都喜欢孙家姑娘,但两人依旧是要好的兄弟,和孙家姑娘三人会时常在南溪河上泛舟游湖、弹琴作画,情谊深厚。

只是没有人知道,孙家姑娘到底喜欢谁。

“后来,北市文工团来学校招生,名额只有一个,孙家姑娘和吴家少爷,二选一。”

外公感慨说:“那个时候谁都知道,一旦被选上,前途不可估量,吴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从实力还是背景,孙家姑娘都没有胜算可言,然而吴家少爷却铁了心要把这个机会让给她,准备不去参加考试。”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考试前一周,孙家姑娘受了伤,手再也不能弹琵琶。”

“再后来,吴家少爷去北市前,孙家姑娘与林家少爷成亲……”

那幅画上,是六十年前林家少爷所作,南溪河上一叶泛舟在水中央徐徐前行,两男一女,女子怀抱琵琶低眉拨弹,一男子站在对面拉二胡,另一个男子在船头低头作画。

左上角题字:高山流水。

落款:林国涛。

温庭深一眼看出拉二胡的男子就是外公。

也知道,那林家少爷和孙家姑娘就是林微云的爷爷奶奶。

他以为故事到此为止,外公的遗憾是一段感情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谁知外公忽然落泪,哽咽道:“我一直以为,她是为了跟林生在一起,才自废双手。

“这几十年,我不愿回来,是心里有怨的,直到后来遇到你外婆,年少心事才终于释怀。”

“然而前些日子,你德生拿出这幅画,跟我说了故事。”

他苍老的手抚着画上三人,声音颤抖:“知道我要放弃考试,我母亲亲自找了她,至于说了什么,谁也不知,只是第二天,她便从山上摔下来,折了手,此后几十年,她再未弹过琵琶,一生相夫教子。”

“我知道她手受伤,但也绝不会到那种不碰琵琶的程度,云丫头说从未听过她阿奶弹过琵琶,是因为我。”

“她是为了成全我,才落得这样下场的,我却在心里怨恨了她几十年。”

“怀景,你可知,即便当年不去文工团,她也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云丫头和她一样,都是天生的琵琶精。”

“是我毁了她……”

外公低声哭泣着,像个孩子一样,懊悔,自责。

一段尘封了几十年的真相,若是没有云丫头,张德生也不会忽然决定告诉他。

林生临终前把这幅画托给张德生,是因为知道以妻子的性子,一辈子也不会开口,他知道妻子心里自始至终爱的不是自己,想着若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他们也能冰释前嫌。

只是张德生没想到,林生死后十几年,吴玉安都没有回来过。

再后来,张秀芬和林家儿子相继离去,只留下一个林微云,孤苦无依。

温庭深上前握住外公发抖的手:“外公放心,怀景会好好照顾她。”

难怪老爷子回到南溪镇就一直闷闷不乐,见到林微云后更是暗自伤神,原来是有这些前尘往事。

老爷子抬头,老泪纵横,再三嘱咐:“要把她当亲妹子看待。”

温庭深点了点头。

“但是,别告诉她这些事情,”老爷子抹了抹眼角,笑道:“这丫头跟她奶奶一个性子,不喜欠人情,直得很。”

“若她知道了,会认为我是因为愧对她奶奶,才心疼她,就不会再叫我阿爷了。”

“我是真心喜欢她,跟她奶奶无关。”

温庭深自然一切都听他的,只道:“外公既然想补偿,就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老爷子喃喃:“你说得对,我多照顾她几年,日后见了她阿爷阿奶,也好请罪。”

见他心结解开,温庭深也算松了口气。

“外公能想开是最好。”

“这事,你也别跟你妈妈她们说,免得让云丫头起疑心。”

老人家瞬间又恢复了小孩心性,要求他保守秘密。

“好。”

温庭深将那幅旧画缓缓卷起,放入画筒:“那现在,您回房好好睡一觉,我公司有事要回海城几天,我不在,您要记得按时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