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唤堂

国子监,在东城的安定门内。

凉庞德四十左右的年纪,留一把山羊胡,身形偏瘦,面相瞧着有些阴郁。

他目光掠过谢知非,最后落在晏三合的身上,一脸漠然道:“找我何事?”

谢知非掏出五城的腰牌。

“指挥使谢知非,这一位是晏三合,我们找你问一问郑唤堂的事。”

凉庞德脸色一沉,指着晏三合厉声道:

“郑家一百八十口这么大的冤案,朝廷竟然派个小姑娘来查,简直就是儿戏。”

谢知非:“这位晏姑娘是……”

“滚出去!”

凉庞德袖子一挥,“我的屋子不允许女子踏入,滚——”

怎么着?

还仇女?

晏三合走到凉庞德面前。

“凉博士,忘了告诉你,这个案子以我为主,谢大人为辅。此案陛下已经昭告天下是冤假错案,下一步就要查个水落石出,还请你配合。”

这话换了任何人都乖乖从了,偏偏凉庞德不从,叫嚣道:“你滚出去,谢大人留下,我便说。”

晏三合眼一冷:“为什么?凉博士给我一个理由。”

凉庞德:“不配!”

晏三合:“单是我不配,还是世间所有女子都不配。”

凉庞德两个鼻孔朝天,吁出一道冷气:“都不配!”

你在女人肚子里呆了十个月,还不配来到这个人间呢!

晏三合不想浪费时间。

“不言!”

守在门外的李不言早就气炸了,一听晏三合叫她,手摸上了腰间的软剑,走进了屋子。

寒光一闪,软剑压在了凉庞德的脖子上。

晏三合眯起眼睛:“现在呢,配不配?”

凉庞德又急又怕,一下子面红耳赤,“你,你……”

你什么你?

李不言的剑往下一压,锋利的刀刃刺进皮里,血一下子涌出来。

凉庞德吓得腿都软了,“配、配、配!”

妈的,蜡烛胚!

李不言在心底骂了一声,利落收剑,转身离开。

凉庞德手捂着脖子上的血,整个人都在发抖,看向晏三合的眼神里都是怒火。

晏三合只当看不见,走到他的书案前,一撩衣裳坐下去,目光朝谢知非看过去。

读书人分两种。

一种像晏行这样,骨头硬的;

另一种看着满身傲骨傲气,但到了关键的时候,就成软脚虾的。

这一位,显然是后者。

近在咫尺的少女,眉眼间有一点小得意,看得谢知非怦然心动。

他默默竖起大拇指。

晏三合收回目光,指着下首处的椅子,连称呼都省了:“坐。”

凉庞德虽然满腹怒意,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坐了。

晏三合手指故意在桌上用力点点:“说说吧,你和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成为挚友的。”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凉庞德只有认命开口。

“我和他是国子监同窗,住在一间斋室里,他的床正对着我的床。”

打头第一句话,就让晏三合和谢知非惊住了。

晏三合惊的是:郑唤堂不是武将吗,怎么还进过国子监?

谢知非惊的是:爹从来没有和他们兄妹提起过这事?

晏三合:“他怎么进的国子监?”

“能进国子监的有两种人。”

话即开了头,凉庞德索性都往外倒。

“一种像我这样,没什么背景,凭实力进来的;另一种就像唤堂那样,靠家里关系进来的。”

没背景就意味着没出路,只有寒窗苦读。

靠关系进来的,家中非富即贵,这些人将来不用参加科举,他们的前程爹娘早就安排好了。

两拨人进了国子监,立刻就分成两个阵营,不仅不住在一起,也玩不到一起。

偏偏他这个没背景的,阴差阳错的被安排到了郑唤堂的斋室里。

偏偏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只有一个郑唤堂对他客客气气。

“唤堂对我说,我郑家从前也不是大富大贵,能有今天的日子,都是靠我爹一刀一刀拼出来的。”

凉庞德苦笑了下:“他还说,庞德你读书好,回头帮帮我,赶明儿我给我爹考个进士回来,让他老人家也得意得意。”

凉庞德面上答应了,心里却说你们这样的人家,还用得着考进士?家里金山银山早堆满了。

头回月考,两百个监生中,郑唤堂考了个第二十五名,是他们那个阵营里的翘楚。

这时他才发现,郑唤堂和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这人不仅有背景,还很有实力。

所谓实力,如果不是绝顶聪明的人,那就意味着在背后下了很多苦功夫。

凉庞德喜欢用功的人,于是放下戒心,和郑唤堂交往起来。

这一交往,凉庞德才发现,郑唤堂身上的优点,何止用功这一样。

这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练一套拳,再练一套刀,风雨无阻。

问他练了几年,他说他三岁就开始了,不敢偷懒,偷懒就会挨鞭子。

手脚功夫这么厉害,却从不仗势欺人,就算有人挑衅,他也只是笑笑,隐忍下来。

问他为什么不用拳头教训回去,他说爹不让他们在外头打架。

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明明武将出身,却养了一副好脾气,有时候凉庞德都急了,他也不急。

问他这副好脾气哪里来的?

他说,上头四个兄长,哪个都不是吃素的,小时候耍横,没人宠着,兄长的拳头一个比一个狠。

被打怕了,脾气自然而然就变好。

“你们知道,他最大的一处优点是什么吗?”凉庞德突然问。

谢知非:“什么?”

“报负。”

凉庞德:“他想做华国第一个读书最多,能考上进士的将军。”

世人用聪明来形容文人,却用鲁莽来形容武夫。

而且说到武夫,总认为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什么大本事。

朝延分文臣武将,文臣永远高高在上,武将除了战时有点用外,别的时候一无用处。

就连行军打仗,朝延都要派个读书好的,谋略多的人来充当军师。

明明什么实战经验都没有,却能对一帮武将指手画脚。

这是郑唤堂第一个抱负。

郑唤堂的第二个抱负,是像他的父亲一样,做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保山河无恙,家国安宁。

他说他这辈子所求的,就是一个马革裹尸。

男人这样死,才算死得其所。

谢知非听到这句话,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连茶盅都端不起来。

侧过脸去看晏三合,发现她眼眶通红,却没让一滴泪落下,并且还用极为平静的声音问道:

“这两样报负,他一样也没实现,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