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破人亡(第6/7页)

这一次桑榆没有再默然不应。她慢慢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下了“光孝寺”三字。

“报恩光孝禅寺?”宋慈眉头一凝。

桑榆点了一下头。

报恩光孝禅寺位于建安县境内,是闽北名气最盛的古刹大寺,如净慈报恩寺那般,是高宗皇帝为了超度徽宗皇帝而下诏更改的寺名。他之前向赵之杰和完颜良弼打听虫达的下落,二人却说从没听过虫达投金一事,他因此有过怀疑虫达是不是投金不成,或是根本没去金国,而是为了避罪隐姓埋名躲藏了起来,心想果真如此的话,虫达躲藏的地方必定很是偏僻隐秘,没想到竟是这么大有名气的地方。他道:“虫达在光孝寺,这是刘鹊告诉你的?”

桑榆又点了一下头。

“听说你上门拜访刘鹊时,曾给他看过一张字条。”宋慈问道,“不知那字条上写了什么?”

桑榆在“光孝寺”三个字的旁边,写下了“十年前,建安县,东溪乡”九个字。

“所以刘鹊一见到这几个字,”宋慈道,“便领你入书房闭门相见?”

桑榆回以点头。她想起那日刘鹊见过这几个字后,立马变了神色,请她进入书房相见,又吩咐黄杨皮守在书房外,不许任何人打扰。刘鹊关起门来,低声问她是谁,她没有隐瞒,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刘鹊面露悔色,连声向她道歉,说当年参与劫掠是他一时糊涂,虽说他没有残害过人命,只是跟着乱兵抢了些财物,但他身为救死扶伤的大夫,没有试图阻止乱兵残害无辜,那便是罪大恶极,他这些年时常痛悔万分。他问桑榆是不是来找他报仇的,桑榆心乱如麻,没有回应他。他说冤有头债有主,当年他虽没有害过人命,但毕竟闯入桑家抢了财物,也没有阻止乱兵杀害桑榆的父母兄长,桑榆若是来报仇的,他愿意以死谢罪,只求他死之后,桑榆不要再伤害他的家人。

过去的十年里,桑榆从没有忘记过父母兄长之仇,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报仇,只是她将这些心思深藏了起来,从不让桑老丈知道。她清楚地记得当年那支乱军的将领名叫虫达,归根结底,虫达纵容乱兵烧杀抢掠,杀良冒功,才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她随着桑老丈四处售卖木作时,背着桑老丈偷偷地打听虫达的消息,得知虫达早已叛宋投金。她以为虫达去了金国,自己这辈子只怕都报仇无望了,没想到竟会在临安城里撞见刘鹊。她虽然恨刘鹊参与了当年的劫掠,但她知道刘鹊只是抢掠财物,没有害过人命,不是杀害她父母兄长的罪人。她问当年杀害她父母兄长的那伙乱兵身在何处,刘鹊摇头说不知道,她又打听虫达在哪里。出乎她意料的是,刘鹊竟没说虫达去了金国,而是说虫达隐姓埋名做了和尚,藏身在报恩光孝禅寺里。

桑榆不清楚刘鹊所说的是真是假,想起宋慈曾向金人查问虫达投金一事,心想宋慈说不定知道虫达的下落,便去太学找了宋慈打听,希望能得到印证,然而宋慈并不知情。她返回梅氏榻房,收拾好行李和货物,第二天一早雇车离开,想着先回建阳县,安顿好了桑老丈,再独自去报恩光孝禅寺一探究竟。她知道桑老丈将她的安危看得比自个性命还重,一旦知道她要去寻虫达报仇,必会为此担惊受怕。桑老丈本就年事已高,加之又是大病初愈,她怕桑老丈经受不了,便没说实话,只说是带他回家好好休养。只是没想到刘鹊突然死于非命,她因为送去的糕点被验出有毒,被抓入提刑司关押了起来。她昨日之所以一直沉默不应,是因为这些事关系到她父母兄长之死,她本就不愿意提起,更重要的是一旦她说了出来,桑老丈便会知道她有寻虫达报仇之心,她实在不愿看到桑老丈为此担惊受恐。若不是今日桑老丈突然认罪招供,她仍是不打算说出这些事的。

桑榆时而在纸上写字,时而比画手势,将这些事告知了宋慈。她一再示意桑老丈没有在糕点里下过砒霜,示意桑老丈一定是担心她被治罪,为了保护她才这么做的。

宋慈凝着眉头,想到刘鹊对桑榆说出愿意以死谢罪的话,结果当晚他真的死在了医馆书房,难道他是自尽?可就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找上门来说起当年他参与劫掠的事,他会出于悔恨,或是害怕这女子报仇,便决定以死谢罪,并且当晚真的自尽吗?宋慈觉得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这么做,更何况在他眼中,刘鹊并非一般人。他与刘鹊只在梅氏榻房有过一面之缘,其人长须花白、面色红润,看起来甚是面善,关于刘鹊的其他印象,则是从刘太丞家众人口中听来的,大都比较正面,但他隐隐觉得刘鹊这人没那么简单,尤其是刘鹊闭门见桑榆时说出的那些话,更让他确信自己的这种感觉。刘鹊说自己罪大恶极也好,说自己痛悔万分也罢,其实话里话外一再地在强调他没有残害过人命,只是跟着乱兵抢了一些财物,还说自己愿意以死谢罪,求桑榆不要找他的家人寻仇。面对一个十六七岁、涉世未深的女子,刘鹊这一通话说下来,桑榆即便有心寻他报仇,恐怕也下不去手。

宋慈这样想着,觉得刘鹊是个甚有心机的人,这样的人居然在桑榆一问之下便透露了虫达的下落,这不得不令他起疑。他道:“桑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刘鹊为何要把虫达的下落告诉你?”

桑榆从没有想过这些,摇了摇头。

宋慈的眉头凝得更重了。虫达六年前判宋投金,此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可见他藏身光孝寺一事应该是极其隐秘的。刘鹊参与劫掠桑家是在十年前,据白首乌所言,刘鹊到临安帮助刘扁打理医馆也是在十年前,也就是说,刘鹊很可能是在那次随军进剿峒寇之后,便从军中去职,离开了虫达麾下,那他后来又是如何知道虫达没有叛投金国,而是藏身光孝寺的?就算刘鹊真的知道虫达的下落,可他只不过初次与桑榆相见,为何如此轻易便说出这等隐秘之事?宋慈越想越觉得不合常理,道:“桑姑娘,刘鹊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虫达的下落,极可能说的不是真话。”

桑榆比画手势,问虫达不在光孝寺,那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宋慈摇头道,“刘鹊或许当真知道虫达的下落,只可惜他本人已经死了,没办法找他查问。”

桑榆眼中透着不甘,盯着写在纸上的“光孝寺”三字。

宋慈一见桑榆的眼神,便知她不信自己所言,仍打算去报恩光孝禅寺探明究竟,寻虫达报仇。

宋慈是见过虫达的,虽然那是十五年前的事,虽然那时他只有五岁,可他清楚地记得虫达的性情有多么暴虐,下手有多么狠辣,也只有那等心狠手辣之人,才会纵容手下士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且不说虫达很可能不在报恩光孝禅寺,即便他真的在那里,桑榆一个十六七岁的弱女子,想寻那样的人报仇,无异于飞蛾扑火,到头来很可能报仇不成,反而害了自己。可桑榆报仇之志已决,桑老丈尚且拗不过她,宋慈又如何劝阻得了?不渡无边苦海,莫劝回头是岸,其实宋慈根本没打算劝桑榆放下,只因他自己便从未放下过。十五年来,他多少次噩梦惊魂,母亲浑身是血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眼前。虫达关乎他母亲之死,他无论如何要追查到底。他决定陪桑榆一起扑这个火,既是为了桑榆,也是为了他自己。他目光坚毅,道:“桑姑娘,我已奉乔大人之命接手刘鹊一案,三日之内,我一定查明真相,还你和桑老丈的清白。我也会追查虫达的下落,一直追查到底,总有一天我会找出此人,还你我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