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起坟开棺
出临安城北余杭门外,是北接长江、南通钱塘的浙西运河,这是一条通衢大河,绕城而过,水波粼粼,舟行上下,风帆徐徐。在浙西运河北岸,有一条支流唤作上塘河,逆河北行六七里地,再转入一条小溪,沿溪边行进一二里地,便到了泥溪村。
正月十四一大早,宋慈和许义来到泥溪村时,这座朴真淡雅的小村子正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之中。跨过潺潺溪水上的青石拱桥,两人走进了村子。雾气中偶有人影出现,那是挑着担早起赶集的村民。两人向村民一打听,得知祁老二的屋子位于村子的最北端,处在一片山坡下,屋子背后是一片竹林。两人依言寻去,很快找到了祁老二的住处。
一阵霍霍声刺透了浓雾,祁老二正坐在门前磨着柴刀。那柴刀已经磨得锃亮,他用指尖拨了拨刀口,仍觉得不够锋利,便继续在磨刀石上来回打磨。板车和箩筐都已备好,再过上一会儿,他便要去皋亭山里砍柴烧炭了。宋慈和许义若是晚来片刻,只怕要多跑十几里地,去到皋亭山中,才能见到祁老二了。
雾气实在太浓,直到宋慈和许义来到面前,祁老二才看清了二人。他忙将柴刀放在一旁,在裤腿上擦了几把手,起身道:“二位大人,你们怎么来了?快请屋里坐。”
宋慈没有进屋,向祁老二表明了开棺验骨的来意,问道:“不知紫草葬在何处?”
“大人要……开棺验骨?”祁老二很是惊讶。
宋慈点头道:“不错,还请带路。”
祁老二不敢违拗,领着宋慈和许义绕过屋子,来到屋后的山坡上,这里生长了不少竹子,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竹林。竹林里浓雾弥漫,放眼望去,四周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十几步开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祁老二对这片竹林甚是熟悉,闭着眼也不会走错。他带着宋慈和许义走进竹林,很快来到一片竹丛环绕的空地上,这里立着一座土堆,土堆前竖着一块墓碑,碑上刻着四个字——紫草之墓。
宋慈向其看去,虽只是一座小土堆,但清理得很是干净,坟墓上几乎见不到一片枯落的竹叶,墓碑前还插了不少烧过的香烛,此外还有一个铁盆,里面满是纸钱灰烬。他眉头微凝,问祁老二道:“除了你,还有人来祭拜紫草姑娘吗?”坟前烧过的香烛很多,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只是一个人来祭拜过的样子。
祁老二应道:“刘太丞家有两个药童,叫远志和当归,过年时曾来祭拜过紫草姑娘。这两个药童年纪不大,却都是好娃娃,来的时候,还给小人提了几斤肉来。他们二人与紫草姑娘一向交好,当年紫草姑娘死后,他们二人一路送葬,还帮着小人安葬了紫草姑娘。下葬前,他们二人默默给紫草姑娘整理仪容,突然趴在棺材上大哭起来,哭了好久,才很是不舍地埋葬了紫草姑娘。”想起当年安葬紫草时的场景,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宋慈记得远志曾说过送葬的事,也说过每逢节日,他与当归只要一有空闲,便会来祭拜紫草。祁老二的话,倒是与远志所述对应上了。但宋慈仍然凝着眉头,朝坟墓看了看,又抬头环顾所处的这片竹林。竹林里一片静谧,不时有干枯的竹叶飘下,落地无声。
“大人,”祁老二打破了这份静谧,“紫草姑娘去世已久,不知为何……为何要突然开棺验骨?”去世之人讲究入土为安,他实在不愿九泉之下的紫草再受惊扰。
宋慈应道:“紫草之死存疑,她究竟是不是自尽,还需开过棺验过骨,方才知晓。”
祁老二着实吃了一惊,道:“不……不是自尽?”
宋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确定了紫草坟墓的位置,他便开始静心地等待。
“宋大人,”许义小声道,“你这是在等刘公子吗?”
宋慈点了一下头。
许义朝四周看了看,道:“这地方雾气太大,实在不大好找,刘公子到了泥溪村,未必能找到这里来。不如……不如小的去村口等着刘公子?”
宋慈点头应允,许义当即快步去了。
祁老二朝四周弥漫的雾气看了看,道:“大人,这竹林里寒气重,要不回屋里等吧?”
宋慈摇摇头:“无妨。”
“那小人回屋里沏些山茶来,给大人暖暖身子。”
“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说完,祁老二快步去了。
转眼间,静谧无声的竹林里,只剩下了宋慈一人。这样的独处,没让宋慈觉得不舒服,反倒让他生出了安闲自得之感。他来临安求学已近一年,太学里学子济济,临安城里熙熙攘攘,平日里出城也是去西湖,那里常常是游人如织,他难得来到这远离市井的山野之地。这片幽谧的竹林,令他很快静下了心来。竹林间散落着一些石头,他寻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凝起神思,思索起了案情,不单单是刘太丞家的案子,还有虫达的下落,以及十五年前锦绣客舍的那桩旧案。
但这样的凝思没能持续太久,竹林外很快响起了脚步声。今早宋慈离开太学时,刘克庄赶去城南寻找葛阿大等劳力,他知道刘克庄办事一向干净利落,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赶来泥溪村会合。竹林外的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人,应该是许义等到了刘克庄和众劳力,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但宋慈很快凝起了眉头,只因这阵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并未进入竹林,而是四散分开,仿佛将这片竹林包围了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大哥?”宋慈试着一问。
四下里没有回应。
“是谁?”宋慈又是一问。
这一下有了回应,是祁老二的声音:“宋大人,是小人。这山茶是小人种的,吃起来有些涩口,你是金贵之人,可别嫌弃……”
伴随着这阵说话声,祁老二笑着走进竹林,来到了宋慈的身前。他左手提着一壶刚烧的开水,右手拿着一只粗瓷碗,碗中放着不少茶叶。可他话没说完,笑容却骤然一僵,说话声戛然而止。他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大腿,那里竟有一支血淋淋的箭头穿了出来。水壶和粗瓷碗摔在地上,热气腾腾的开水溅出大半,粗瓷碗中的茶叶撒落一地,他按住大腿,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宋慈一下子惊立而起。他想冲上去扶住摔倒的祁老二,可是嗖嗖声不断,一连七八支箭穿透雾气,向他射了过来。这些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飞过,有的射在紫草的坟头,有的钉在了身后的竹子上。突然,他头顶一凉,已被一箭射中,可他顾不得这么多,冲上去搂住祁老二的腋下,将祁老二拖到附近一片竹丛后。又有七八支箭飞掠而来,几乎是追着祁老二的惨叫声射到,好在宋慈速度够快,几支箭慢了些许,全都钉在了竹丛上。这时宋慈才有余暇去摸头顶,原来是被一支箭贯穿了东坡巾,又射穿了发髻,悬吊吊地挂在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