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乘船北上

建极十年三月初十,细雨连绵。

数艘商船缓缓离开了码头,顺流而下,直朝大海驶去。

波斯舶,是这些大食商船最常见的一种称呼。

除此之外,还有南海舶、西域舶、南蛮舶、昆仑舶、师子舶、婆罗门舶等称呼——从名称上可以看出,未必全是大食商船,至少船上的人不都是。

他们的目的地是北方大港海州,一座处于大夏核心腹地的新兴港口城市。

如果说前唐四大贸易港口是安南、广州、泉州、扬州的话,大夏的主要贸易港口就是海州与登州。

这两地之外,还有密州、青州、直沽等次级港口。

当然,随着国土的日益扩大,渤海国旧地的港口资源也被利用上了,如今又多了广州等地,海运事业迎来了新一轮扩张良机。

刘隐站在甲板上,失落地看向渐行渐远的广州城。

他家自河南上蔡搬到福建,又移居清海军,至今已两代人。

广州这座城市,是被北人遗忘的明珠。

所有人都以为这里是蛮荒之地,但只有刘隐知道,他捡到宝了。

这是一座商业气息十分浓厚的城市。居住着大量蕃客,街巷制取代了里坊制,以方便商人、手工业者经营。

而这种情况,据他所知,北方大都市中,只有洛阳、汴州有部分坊内开店、破坏夜禁经营的现象,整体还处于里坊制向街巷制的过渡之中。

广州开风气之先河,已经领先北方太多了,居然还叫我们南蛮!

可惜,这一切和他没关系了。

他全家都是待罪之身,乘船北上,到海州上岸之后,再经陆路前往洛阳,迎接未知的命运。

“痛杀我也!”刘隐用力捶了捶船舷,涕泪纵横。

跟着一起北归的数十武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

他们都是来自福建、安南、岭南西道、宁远军的立功将士,一共两百人,分乘四艘船,前往东都洛阳面圣——是的,圣人即将离开北都,返回东都。

他们的心情是愉悦的。

进京,仅仅就面圣那么简单吗?没人会这么想。

南方是南方,北方是北方,不一样的。

北地武人或许很强,这从晋军在江西大杀四方就能看出来。但他们无法适应南方炎热潮湿的气候,这也是事实。

同样扎营于一处,他们就更容易被疾病击倒。

或许多花些时间也能适应,毕竟南方很多地方的百姓,本来就是从北方移民过来的。但这些北地武人显然不想这么做,他们只想赶紧回家,离开这个让他们感到非常难受的“瘴疠之地”。

另外,大伙也不认为自己有多弱。

战马驱驰、箭如飞蝗、铁甲如林、厚重如山,那是北兵的优势。

穿行山林、攀藤缘崖、翻山如飞、精干敏捷,这是南兵的特点。

居住在五管十万大山、湿热丛林里的蛮俚,甚至蠢蠢欲动、贼心不死的大长和国,也需要熟悉地理、适应气候的南兵来威慑。

那么,南方就需要一两支禁军了。这是客观局势决定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监军裴少卿已经交过底了,南方各路兵马将接受整编。

福建威武军、容管宁远军、岭南西道镇兵、安南静海军以及桂管静江军、广管清海军的降人,总计接近五万人,将汰弱留强:精壮整编为禁军,老弱或遣散,或分驻各州,成为州县兵。

至于未来会怎样,他们到底安家于何处,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他们只知道,奋战了这么久,终于吃上皇粮了,怪不容易的。

有人欢喜有人悲。

有人升官受赏,喜气洋洋,有人家破人亡,妻女不保。

这就是现实,每一天都在发生。

……

四艘南海舶驶入大海之后,很快调整了航向。

大食水手们熟练地操控着船只,沿着海岸线北行。途中遭受了一次恶劣天气,但有惊无险地渡过了。

三月二十日,他们停靠在了泉州港,装卸货物、补给食水。

海风轻柔地吹拂着,鸟鸥落在桅杆上,呼朋引伴,叽叽喳喳。

大食水手用不知名的语言狠狠咒骂着,然后指挥昆仑奴仔细擦洗甲板上的鸟屎。

泉州几乎就是小一号的广州。

王审邽、王延彬父子经营十多年,锐意进取,大力支持海洋贸易,获得了可喜的发展。

如果保持这种势头,或许有朝一日能超过广州也不一定。

当然,刘隐认为不太可能。

他的心情已经好转很多了,以至于都有闲心观察岸上的情况。

泉州附近的山实在太多了,一座连着一座,纵有平原,与广州比起来,也不值一提,甚至连潮州都比不过。

广州百姓已经培养出了适应岭南气候的蚕种,福建百姓呢?

广州附近有多如牛毛的商铺、作坊,能生产各种奇奇怪怪的商品,福建百姓呢?

广州有几十万人,光蕃客就有十多万,福建呢?

不过说到蕃客,泉州好像也渐渐多了起来啊,还有那种特征十分明显的胡寺。

哼!王审知、王审邽兄弟,果然是有野心的。

想当初,还骗我要结为秦晋之好。现在看来,暗地里小动作不断,这么卖力气招揽胡商,是要动摇广州的地位啊。

若非王审知只有五州之地,且山势崎岖,缺衣少食,怕是就要对外扩张了。蔡贼一贯如此,不可信任。

港口内划来了一大堆小木船。皮肤黝黑的渔民兜售着捕来的渔获,但没人理会。海上的人,吃鱼都快吃吐了,要你来卖?

不过,他们还有另外一种商品,倒是让人眼睛一亮。

渔民的妻女们将手头的活计放下,搔首弄姿,让水手们直咽唾沫。很快便有人谈好了价钱,下到了小船上……

“唉,百姓生活不易啊。”刘隐叹息一声。

刘台走了过来,看着他大哥,相当无语。

你治下的百姓也好不到哪去啊!

再说了,百姓典卖妻女,不是寻常事么?贴补家用,满足一家老小的开支,也没人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先填饱肚子,才谈得上礼义廉耻。

“何事?”刘隐回头看了一眼,问道。

“弟刚从岸上回来,方才打听了一下,有人说钱镠献土归降,自请入朝。”刘台说道。

“钱镠?”刘隐一顿,道:“钱镠也降了啊……”

“也不知真假。”刘台说道。

“多半假不了。”刘隐摇了摇头,道:“钱镠这人,我早看透了。他就是那种有点野心,但又没豁出去搏一把胆子的人。以往不是传闻钱镠准备了龙袍,在杭州称孤道寡,还编了年号么?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不过,他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自欺欺人,过一把瘾,又不敢真的公开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