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南城深秋总是这样, 漫天的枯黄,好似开至荼蘼,落败毁灭。
但因为这是南城, 所以每至深秋, 宁枝便觉得这座城市充满那文艺片里才有的浪漫感。
较之北城,就连身旁吹过的风, 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
奚澜誉站在道路这端,墓园出口, 穿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身姿挺拔,眉眼优越, 这颜色衬得他气场分外强大。
视线内, 钱维远的车缓缓变成一个黑点, 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宁枝挣了下,从奚澜誉那过分有存在感的怀抱退出来。
这一片种植的桑树正值落叶期, 光站在这的一会儿工夫,奚澜誉肩头已轻飘飘被风卷走两片枯黄的叶。
然而,在他那宽阔的肩上,还有一片“幸存”的不愿离去的。
宁枝看了好一会,不觉屏住呼吸, 他很高, 她必须踮起脚尖,才能轻松够到他的肩。
奚澜誉站着没动,两手抄兜,眼眸低垂, 他站姿懒散,微微勾了下唇, 似乎是想看看,这小姑娘究竟能做出什么来。
宁枝一点一点靠近,身不由己地,不由自主地,脸庞几乎挨到他身前,她没有看向奚澜誉,但她知道,奚澜誉一直在看她。
他总是在看她,轻轻一略的,点到即止的,意味深长的。
宁枝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张地握了一下。
似鼓足勇气,她往前迈一步,不自觉闭一下眼,她伸手,将奚澜誉肩头的那片落叶掸去。
枯黄的脉络感极强的,随着风,往墓园内飘。
宁枝手腕忽被攥了攥,奚澜誉略垂眼眸,看着她,喉结微滚。
深色到脖的高领毛衣让他这一举动看着格外的禁欲。
有种亵渎山间月的罪恶感。
宁枝后知后觉看向他,跟那晚的情.谷欠.翻涌不同,奚澜誉此刻眸光滚烫而克制,像万里无垠的暗夜,银河倾倒,宇宙间喷溅出幽蓝的火焰。
这一瞬间。
在墓园,在南城,在深秋的这一瞬间。
宁枝格外希望奚澜誉可以说点什么,无论是“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小事,还是“你我”这样令她思绪翻腾的大事。
总之,什么都行。
就是不要这样,沉默地、用力地、强势地,迫近,再迫近。
良久良久的清寂,耳旁只有破碎的风。
奚澜誉握着宁枝的那只手,终于放松,他的指腹在她的腕骨那停留,微微摩挲了一下。
一触即分,很浅的一下触碰。
宁枝的心,却似乎一下子下坠,呼吸霎时显出慌乱。
宁枝指尖扣了下掌心,微微垂眸,视线不经意扫过的,恰是奚澜誉起伏的胸腔。
宁枝忍不住想,在那里面包裹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脏,是像火山一样激荡的,还是像深海一样幽静的,又或是,像月亮一样孤寂的?
身旁有人经过,浅涩的微苦的气息。
宁枝往后退几步,意识到他们已这样呆了很久,她很浅地笑了下,“走吧。”
奚澜誉没动,下颌微抬,指了指墓园的方向,“带我去看看?”
宁枝迟疑着,点一下头。
这样不明不白的身份,该怎么跟妈妈介绍呢。
奚澜誉回车上拿了束白色山茶。
黑衣白花,配合他那张格外沉肃的面容,莫名扑面而来深秋的厚重。
宁枝看到那花,有一瞬的惊讶,“你怎么会知道……”
问出口的那瞬间,宁枝控制不住地感到讽刺。
奚澜誉都知道的事,钱维远这样相伴多年的丈夫却不知。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单纯不在意?
宁枝忽然觉得,她刚刚对钱维远讲的话还是太轻了,应该再难听一点,再让他更难堪一些。
奚澜誉看了眼宁枝,他知道她在问什么,“真想知道,总有办法。”
宁枝赞同地点一下头。
钱维远就是从头至尾都不在意。
宁蔓墓前那碍眼的菊花被宁枝顺手扔掉,现在摆放着的,是那束她早上带来的白色山茶。
奚澜誉鞠过躬,俯身将那花放至宁蔓面前。
墓碑上放置的那张黑白照片中,宁蔓笑得一派天真,尚未经受任何爱情的苦难。
奚澜誉站在宁枝身侧,两人的上半身无意识地向对方倾斜,那穿过云层的阳光,在他们身上铺开一层柔和的光晕。
宁枝想了半天,终于想到怎么介绍。
她看眼宁蔓的照片,轻轻说,“妈妈,这就是奚澜誉。”
随后,她又看眼奚澜誉,停顿一瞬,“呃,这应该是你……名义上的岳母?”
她介绍地一本正经,奚澜誉却忍不住笑了声,他伸手揉了下她的头发,“我们领过证。”
宁枝没听明白,“嗯?”
奚澜誉垂眸,看向她,语气认真,“所以不是名义上。”
宁枝愣了下,又是“我们”,又“不是名义上”,那不是名义上,是什么上……
她偷偷看一眼奚澜誉的神色,一贯的漫不经心,就好像刚刚那话,确实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含义。
宁枝快被自己折磨疯了。
她昨晚仔细想过,好像从医院开始,奚澜誉就变得很奇怪,他会讲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还会有一些有意无意的亲昵举动。
准确来讲,似乎从他为她挡刀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某些平衡,就已经被打破。
只是宁枝后知后觉,直到最近,才慢慢意识到。
这是在妈妈面前,哪怕只是在心里开个小差,宁枝都觉得有点微妙的心虚。
她偷偷看了眼宁蔓,她还是那样宽容,那样平和。
视线偏转,宁枝发现,奚澜誉站在原地,看了好几眼宁蔓的照片。
宁枝忍不住笑了下,“妈妈年轻时,是不是很漂亮?”
墓园有些微凉的风中,奚澜誉微微侧身,看她一眼,嗓音柔和,竟意外带了点温度,“你跟她很像。”
宁枝笑起来,眼睛弯了一下,“好多人都这样讲。”
奚澜誉说,“我的意思是,”他尾音拉长,撩得人心头发痒,“你也很漂亮。”
宁枝怔了下,她忽然觉得,那背后吹来的风轻飘飘的,吹得她整个人都变轻,变软,变成落叶,变成花瓣,变成天边忽浅忽淡的云。
她耳边,那磁沉嗓音一过,后知后觉的发麻发烫。
呆不下去了,她心跳好像又变快了。
宁枝很轻地拽了下奚澜誉的大衣口袋,看了眼湛蓝的天,随口胡诌,“走吧,好像要下雨。”
奚澜誉勾唇笑了声。
宁枝走出去好远,才发觉身后没人,她回头望去。
奚澜誉依旧站在宁蔓墓前,他不知说没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墓园内的风将他衣摆吹得微微掀起,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种与满园寂静,漫天落叶合为一体的清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