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太医一番望闻问切, 才知道皇帝近日时常便血,皮肤灼热,指甲发黑。断定是丹毒所致, 行针、灌药排毒,太医院正折腾了半宿,才算把天子的这口气儿给续上。

冯春拉着太医问:“王院正,陛下这是……”

太医久慑于皇帝的淫威, 不敢直言丹药害人,只是说了一堆让人听不懂的术语,把个冯春绕的云里雾里。

罢了, 冯春心想, 陛下沉迷丹药日久, 满朝上下无人敢劝, 何况一个太医呢,还是甭难为人家了。

这样一折腾就到了寅时,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皇帝撑着憔悴的身子下了御榻, 信步走到门前, 打开殿门。

凄风冷雨瞬间涌入殿内,吹起他的袍袖猎猎作响,他微阖双目, 直面风雨。

“主子爷!祖宗呦……”冯春匆匆跑来, 关闭大敞的殿门:“太医说了,您不能见风不能见风!”

“啰嗦。”皇帝道:“太医院那些凡夫俗子, 哪里懂得修道之事。”

冯春跪在地上, 苦苦哀求:“主子, 求您了,您听太医一次, 先停了丹药吧,这金丹大道虽好,可您身子骨太弱怕经消不住,不如停上半年养养身子。”

冯春说着,竟堪堪掉下泪来:“太医院的太医,前朝的大臣,他们都不敢说,奴婢敢说。奴婢的一切都是主子给的,没有什么好怕!主子宽仁,横竖不会要了奴婢的命,最多就是厌恶了我,把我赶走……”

皇帝听得直皱眉头,倒也并不反感,只是轻斥一句:“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说哭就哭,让底下人看见笑话。”

冯春道:“奴婢的脸面是主子给的,奴婢怕什么笑话。”

皇帝道:“朕知道你忠心,不会怪罪你,只是道业未半,不原功亏一篑。如今正是修炼的关键时期,只要朕挺过这道难关,就算修炼有成了!”

冯春也不好再劝,揩一把眼泪起身,将皇帝搀到御榻上去。

“传旨,今日免朝。”皇帝道。

“是。”冯春伺候皇帝躺下,命人下去交办。

“将中州巡按许钧的奏章拿来,不,直接拿去给吴阁老,你亲自去。”皇帝道。

冯春愣住了,那份奏疏是年前弹劾户部侍郎赵宥的,而赵宥是吴琦一手提拔的人,是吴浚的义子。

“怎么了?”皇帝问。

冯春不敢迟疑,出了东暖阁,从阁架上找出许钧被留中的奏疏,用特制防水的锦袋装好,匆匆赶往吴浚府上,身后两个小太监提起雨伞追在他的身后。

风里夹着雨星,东一头西一头的撞着。

皇帝病倒的消息是绝密,何况他经常罢朝,百官并没有察觉到不妥。

未至卯时,午门外等候上朝的官员就散尽了,唯有吴琦陪着吴浚来到乾清宫外求见圣驾,吴琦追在他身后打着伞,却被他一把推开,衣帽逐渐被打湿,也浑不在意。

太监打着伞出来,对吴浚道:“陛下已经入定了,阁老先请回吧。”

吴浚颤巍巍屈膝,跪在乾清宫外光滑的金砖之上。

“爹……”吴琦叫了一声。见老爹不理他,无奈的跪在一旁。

皇帝正在用汤药,用过一半,便任性的推开一边,并命人开窗通风,将药味散一散。

冯春拿他没办法,只好取一件毯子盖在他的身上,再去开窗。结果他一转身,皇帝便将毯子掀了,冯春默默的,转身回来再次帮他盖好。

窗户被撑开,吴浚苍老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之中。

“叫阁老进来。”皇帝说着,便见传命的太监扶起吴浚,吴琦刚想跟着起身,不知太监对他说了什么,又跪了回去。

吴浚进入大殿,浑身湿哒哒的往下滴水,左右没见到皇帝,正在原地踟蹰,便听壁板之后皇帝幽幽的说:“你的宝贝儿子,你不忍心管教,朕来替你管教。”

吴浚又慌忙跪在殿中。

……

吴阁老携独子在乾清宫跪着的消息,顷刻间传遍整个朝堂,官员们或惊惶,或窃喜,各揣心事,还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实在很辛苦。

唯独郑阁老和沈聿是真的平静,他们知道,一次小波折不足以致命,要想彻底摧毁吴浚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还需再添一把料才可以。

祁王府,沈聿正在授课,准确来说,他在听两个孩子聊天。

荣贺眉飞色舞的还原自己面圣的全过程。

沈聿淡笑听着,怀安则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御膳是真的好吃啊!重新添加到打卡清单。

不过想来要等到祁王登基才能实现的,所以祁王殿下一定要加油!

等荣贺说完,沈聿夸赞了一声:“世子机敏善察,表现的很好。只是要记得,谎言只是权宜之计,不能用在父母师长身上。”

“师傅不用说我也知道!”荣贺笑着,忽然想起一事:“哦对了!下个月太后寿辰,皇爷爷让我带怀安一起进宫贺寿。”

一想到可以带好兄弟进宫吃御宴,他就兴奋。

怀安刚刚提起的毛笔吧嗒一声掉在桌上,毁了写好的一篇字。

才说想打卡御膳,事到临头,却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试探着问荣贺:“能不能不去?”

“你怎么这么怂啊。”荣贺一脸嫌弃。

怀安无语看天……他的人生目标是美美躺平,发点小财,等着老爹带他起飞才对,这么眼看着事情越搞越大呢?

荣贺又劝道:“不要怕,我太祖母对小辈很和善的。”

怀安一脸为难:“我不是怕太后,我是怕我自己,万一我管不住自己闯出什么祸来,我爹兜不住啊。”

“噗——”正在喝茶的沈聿险些喷出来。

搁下茶杯用帕子擦净嘴角,刚想讽刺他几句,但看着儿子真诚的目光,又忽然觉得不无道理。

拿起书来,又放下。替他们想了个办法:“你们两个相互监督,谁有了什么坏主意,另外一个要及时劝阻。”

二人对视一眼,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问题是……他们从不觉得对方的主意是坏主意啊。

快乐的八卦时间总是十分短暂,沈聿看一眼天色,已是巳时了,便教他们拿出书本,各自来背功课。

……

从卯时到巳时正刻,吴琦在雨中足足跪了两个半时辰,这几日倒春寒,乍暖还寒来得一场雨,冷到了骨头里,冻得他嘴唇发紫,面色惨白,下半身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仅剩一丝意识在苦苦支撑。

就在将要昏倒的时候,两名太监跑出来,一柄打伞遮在了他的头顶。

“小阁老,陛下宣您进殿见驾。”

吴琦哪里起得来,他抬起沉重的脑袋,鬓角散落的头发从官帽里露出来,两根乌纱翅朝下耷拉着,狼狈极了。

两太监见状,只好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半搀半架的将他扶进殿内,几十步的距离,足足走了半盏茶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