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自从郑瑾乡试舞弊的旧案被人告发, 郑迁险些致仕,在一众门生的拥护下再度还朝,也尽量不再倚老卖老, 对皇帝管头管脚,近两年君臣二人还算相安无事,朝堂重归平静。

赵淳的这份奏疏,仿佛一枚炮仗扔进平静的水面, 炸起千重浪花。

郑迁的老家在平江府,赵淳作为平江知府,告发了郑迁三大不法。

第一、不孝父母之举;

第二、操纵京察, 打压南直隶巡抚谢彦开;

第三、纵容逆子恶奴大肆兼并、为患乡里、作恶多端。

第一点, 郑迁年幼时家道艰难, 被过继到一个姓郑的乡邻家中, 养父母疏于照顾,三岁时就曾掉进枯井险些饿死,最终非但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 还刻苦攻读考中进士。生父母见他有了功名, 又强迫他改姓归宗,郑迁不肯,对其置之不理, 生父母过世时, 他也未曾向朝廷告丧丁忧,被赵淳抓住了把柄。

虽说情有可原, 但国朝重孝道, 生恩养恩同样重要,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功成名就之后就对生父母不管不问, 不养老送终,实属大不孝。

第二点不必多说,谢彦开在南直隶的改革进行的如火如荼,为什么被迫终止落寞回京,满朝文武心知肚明。

第三点则更加有理有据,郑迁放纵家人大肆兼并土地,手段极其卑劣,更有许多人为了逃避杂役,投身郑家为奴,单郑家一家,就占据平江府田地十八万亩之巨,奴仆上万人,整个松江府大部分的耕地、田庄、棉纱工厂,都是郑家的私产,平江府每年缴纳的赋税是直接从郑家抬走的,府、县官被完全架空。

御书房内,皇帝捧着这份奏疏,双手都有些颤抖。

皇帝对郑迁一直是心存感激和尊敬的,即便君臣之间再有过节,也是政见不同,无伤大雅,就连郑瑾乡试舞弊的大罪,他也看在郑迁的面子上大事化小了。

卧薪尝胆铲除奸佞,扶持他坐上皇位的两朝元老,竟然是为患国朝的巨蠹。郑迁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形象瞬间崩塌,别说他的拥趸了,就连皇帝都难以接受,呆坐良久,还是将奏疏留中了,命人将副本带到内阁去,给郑阁老看看。

郑迁看到奏疏时,先是眼前一黑,原地晃了晃,被左右扶住,随后便叫来沈聿,因为这个赵淳他有印象,沈聿曾帮过他,还盛赞他为大亓官场最后的良心。

好一个讲良心的父母官。

可是细问之下,发现这事根本怪不得沈聿,因为赵淳完全是被各地士绅你一把我一把,给推到这个上位置的。

“恩师,奏疏上所言确有其事吗?”沈聿问。

郑迁对家里人的行为并非完全不知情,确实没重视过倒是真的。建国一百余载,士大夫备受优待,可以免除大量的杂役、摊派,因此地方投献成风,家家如此,又不是只有郑家一家。

不过十八万亩田地,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郑迁二十余年没有回过老家,祖产全由儿子和弟弟打理,前年长子回乡,也未曾向他禀报过这些事。

居然还趁灾年放高利贷,逼迫百姓以田地抵债,勾结当地丝商操控生丝价格,使小工坊入不敷出,进而低价收购工坊和织机,这都是他的好儿子好弟弟干出来的好事?

“还未来得及仔细询问。”郑迁捂着胸口坐回大案之后,叹息道:“明翰,我常常想,养这么多的儿孙,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恩师不要多想了,学生先扶您回去休息。”沈聿道。

将郑迁送回府上,沈聿望着惨白的日头。

他瞒着老师向姚滨举荐赵淳,就是为了督促平江府的清丈均赋,可是赵淳在平江待了三年,竟一改往日风格,与当地士绅相安无事,他一度对其感到失望。如今谢彦开返京,赵淳突然炸雷,直接将郑家这些年做下的好事捅上天听。

赵淳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一点也不清楚。

郑迁依照惯例上本请辞,皇帝拖沓着不知该作何处置。

郑迁走了,谁来主持内阁?皇帝看了一眼只会和稀泥的某袁姓次辅,只剩头疼。郑迁再不堪,也比没有要好。

首辅塌房了,皇帝不表态,文武百官只能观望。

谁知这样一拖,拖来了赵淳的第二封奏疏——《臣平江知府赵淳弹劾内外臣工因循怠政疏》。

直言满朝皆竖子,愚弱无能,推诿敷衍。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大家都被骂了,怎么办?一起停职请辞?这个朝廷还开不开了?

看着赵淳的奏疏,正愁眉不展的皇帝突然有些幸灾乐祸。

“这人怪有意思,谁都敢骂,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硬骨头啊。”皇帝笑着对陈公公打趣。

陈公公附和道:“可不是,胆子真大。”

“胆子虽大,话却有理。”皇帝夸赞道。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刘公公送来今天的奏疏。

“送到内阁去吧。”皇帝心不在焉的说。

他正逐字逐句的细品赵淳的话,恨不得装裱起来,挂在奉天殿的殿门口去。

嘴替呀,这些话朕憋了很久了!

刘公公迟疑道:“陛下,上头这份,您还是先看看吧。”

皇帝有些不祥的预感,蹙眉拿起最顶部一份,居然又是赵淳的奏疏。

只见扉页赫然写着:“臣平江知府赵淳谨奏:臣闻帝王之治天下,当正心修身,以为臣民之表率,然陛下践祚以来,常前后背驰,自为矛盾,是非不明,以至官僚因循,颓靡不振之渐……”

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的皇帝,一下子笑不出来了,这份奏疏……居然是骂他的。

皇帝一怒之下,险些撕了手里的劄子。

“陛下不可!”陈公公拦住了他:“奏疏正本不得损毁。”

“太过分了。”皇帝将拍案而起,气的在御书房内踱来踱去:“把朕说的如此不堪!建国一百多年,朝纲不振,官僚因循,难道是朕一个人的错?”

列祖列宗多少也要担点责任吧,尤其是他那个求长生的爹。

“陛下息怒,当然不是陛下一个人的错。”陈公公指着案头三份奏疏,劝道:“您看,他都骂了。”

皇帝白他一眼:“你可真会宽慰人。”

“去内阁传旨,将这个赵淳……”皇帝说着,话音戛然而止。

因言降罪吗?不是他的风格,当年言官把他欺负到那个境地,他也只是听了怀安的建议,戏弄了他们一番了事。

皇帝灵光一闪:“沈怀安最近在做什么?”

陈公公道:“回陛下,沈公子入学了,在国子监坐监呢。”

……

国子监三天一次背书,不但要熟记文词,还要通晓义理,怀安正坐在广业堂临时抱佛脚呢。

身旁的张郃戳戳他:“《大诰》一百字背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