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用了半碗米粥, 姜佩兮就不肯再吃。

这显然不是她平日的饭量,周朔问她:“是不是不合胃口?有什么想吃的吗?”

姜佩兮摇头,抬手让丫鬟收拾桌子。

她确实不想吃了, 毫无胃口,老和尚那句谶语翻来覆去压在心头。

“你觉得郭璞如何?”

“算命的?”周朔迟疑接话。

郭璞善卜卦, 甚至算到自己的死期。

周朔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取悦了姜佩兮,心头的压抑渐淡:“你知道他的诗吗?”

周朔微微沉吟:“游仙诗?”

“他有一首诗很有意思, 逸翮思拂霄那首, 你觉得呢?”

诗词一直是周朔的弱项, 他自小记背这些貌似长得差不多的诗就很困难, 也悟不到诗中的哲思情趣。

于是他只能不安地看向妻子,承认他的无才:“这我不太了解,可以等我去学学吗?”

周朔苦恼的神情,让姜佩兮止不住发笑:“不用。他那诗也没什么好的,不用去看,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我想看看。”

姜佩兮靠着椅背, 抬手托腮看向他。

周朔被妻子盯地心里发虚, 再次试探道:“我疏于诗赋,从前学得不认真。如今闲着, 也想多看看。佩兮教教我呢?”

“我没有教人的耐心。”姜佩兮摇头拒绝,撑着桌沿站起身, 她看向周朔, “不过我们可以一起看看。”

周朔觉得自己想要的不多。

却总在不经意时光里审视内心的渴望与当下的拥有时, 惊于幸运的眷顾,以至于衍生出种种德不配位的患得患失。

但于此刻的他而言, 才学欠佳的失措散去,他起身去扶妻子:“好。”

沿着他伸过来的手, 姜佩兮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这个人,在高兴什么?

姜佩兮想不通。

周朔在找收集了郭璞诗的集子。郭璞流传下来的诗作不多,他讲风水的书倒是没散佚。

不过显然他们两个都不懂风水,这话题就没什么可聊的。

姜佩兮坐在大案后。书案堆放了几摞账本,盯着看了会,她抬手取下一本。

账簿上已用朱笔做了标注,顺着标记姜佩兮心里算了算。

她这个账,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离谱。

“这些你都查过了吗?”

周朔回头看向妻子,她正翻过一页账簿,“只看了几本。”

“如何?”

周朔沉吟片刻,选择了委婉的措辞:“颇多玄机。”

姜佩兮听到笑起来,“大致少了多少,你算过吗?”

“约莫有六七成的入账是不清楚的。”

“不止。”姜佩兮抬眼看向他,笑中带着些许无奈,“至少八成的收入是对不上账的。”

周朔一愣,迟疑开口:“你知道?”

姜佩兮合上账簿,放回原位:“五成是给阿姐的,三成会送去京都。剩下的,不知道那些管事会昧下多少,反正每年这些庄户铺子都在亏损。”

“京都?为什么要送去京都?”

姜佩兮靠到椅背上,目光垂落:“我父亲……多年不回江陵,在京都养姬纳妾。我有很多庶弟庶妹。”

听到这些,周朔心都提了上来,他没敢接话。

姜佩兮倒是没当回事,她笑了笑抬眼看向周朔:“这也不是隐秘的事,早就人尽皆知了。”

“父亲在时,他们由父亲照料。后来我父亲亡故,阿姐不喜欢他们,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何止是不好过呢?

阿姐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京都国公府里的人都知道,姜国公意味着什么,他是庇护他们的参天大树。

父亲一死,府里的人如作鸟兽散。

听说有厉害的姬妾早早打探到消息,卷了细软出逃。

对于这样素不相识,甚至破坏了她家的女人。姜佩兮本该鄙夷,可她却很难过。

这样的世道,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女子,她能逃到哪里去呢?

京都算不上好地方,可是京都外就是世家。

没有宗族门楣的女子,到了世家的地界才会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

阿姐不喜欢那些姬妾,更厌恶和她同父异母的弟妹们。

作为掌握实际权力的主君,她不需要亲自动手,甚至不用看到他们。

她只需要表露出对那些本不该诞生弟弟妹妹们的厌恶。想要向她投诚的人,就知道该做什么。

当弟妹们请罪的血书被阿谀者奉上阿姐的高案时,和他们有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姜佩兮只觉得害怕。

阿姐满意于他们的自贬自悔,可她仍旧觉得他们碍眼。

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出,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姜佩兮认同阿姐的观点,却不赞成她的行为。

庶弟妹们按着世家礼法不该出生,可她却不认为他们该死。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剥夺别人的生命。

姜佩兮试图向阿姐求情,却被阿姐的讥讽驳回。

她本该就这么沉默着接受。就像阿姐弑父时那样,躲在母亲的佛堂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只有一次的生命,不该如草芥般轻贱。

那不仅是她异母的弟弟妹妹,那是人命。

姜佩兮第一次违逆了阿姐。

母亲给她的钱财一向阔绰,不同于阿姐时常缺钱,姜佩兮从未困窘于金银。

她给流浪在京都的弟妹们提供了庇护。

她拿钱给他们购衣买粮,请先生悄悄教他们读书识字。

她想要他们能好好活下去,无关乎血脉亲情。

她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该好好活着。

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无论何种出生的人,都该有尊严、有选择地活下去。

她往京都送钱的行径瞒不住母亲。

母亲在佛龛前闭目念经时,问她:“为什么要违逆琼华?”

“他们不该死。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母亲指尖捻过一颗佛珠:“是不是有人怂恿你?”

“没有。”

“你可以救他们,但你要知道,你必须承受琼华知道后的恼怒。她已是主君,不可能像往常一样纵着你、由着你。”

彼时的姜佩兮垂首回答:“我知道。”

她和阿姐的分歧,早就露出了苗头。

在沈议未曾出现之前,就已各自有了芥蒂。

“所以佩兮一直在救助他们吗?”周朔的问题将沉浸在回忆里的姜佩兮拉出。

她回神后看着周朔:“是。”

“姜主君知道吗?佩兮你帮他们,姜主君会不会不高兴呢?”

“也许。阿姐大概知道吧。”

姜佩兮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没法瞒住她的。无论我做什么,她们都会知道。至于那些明面上没被同意的事,我私下做了不被阻拦,就是被默许了。”

周朔怔了怔,他只知道妻子与江陵关系紧密,但如今这话推敲起来,多少掺杂了些被胁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