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刻刀推开木屑, 一簇簇堆积,从手间坠落于衣裙。

直到将东西刻成后,她才吹去沾在手上的木屑, 连带着腿上的一起拂去。

周昕桑准备将刻成的东西放回屋内,起身抬头间, 她看到站在角门下的人。

清雅荣贵,华而不彰。

似乎婚姻并未让她遭受任何磨难, 女儿家的纯然洁净竟与三年前未差分毫。

看来他们关系很不错。周昕桑想。

“过来坐吧。”她说。

她并不如预料中娇气, 也没嫌弃此地连套桌椅都无, 就与自己同坐栏台。

“善儿, 这是祖母。”柔和的低语。

周昕桑看向被抱在怀里的幼儿。他拽着母亲的衣襟,悄悄看一眼陌生人,就躲回母亲的保护下。

她惯来是不招孩子喜欢的。周昕桑知道。

就是亲生的孩子也自幼与她疏离。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欠缺理解血脉中羁绊的能力。

“他有些认生。母亲抱他一会就好了。”她把孩子递出。

周昕桑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的伤,“手怎么了?”

“不小心弄的。”

“我有伤药,那个很好用,我去拿给你。”

“多谢, 但我上过药了。”

周昕桑并没有接受对方的婉拒, 而是顾自起身走向屋内。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姜佩兮一时静默。

周朔的性子多少随了些他母亲。

周昕桑慢吞吞从屋里出来。

她的视野由暗转明, 看到抱着孩子的年轻姑娘安静地坐在栏台上。

恬静闲适,从容静好。

周昕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她坐到原来的地方, 将伤药递给年轻姑娘, 听对方道谢。

沉默好一会, 她才展开手掌。

露出那把半旧的长命锁,手心的汗被光照地透亮。

看到锁的姜佩兮一愣, 这把锁远不如常夫人送的精致好看。

甚至就算没有善儿如今戴的作比,仅照姜佩兮自身的审美也不会看上它, 太粗糙了。

“不是好东西。是旧物。但这是朔儿父亲亲手打的。”她的话里难得透出拘谨与难堪。

这话出来后,姜佩兮立刻伸手接下她对孩子的馈赠。

长命锁拿到手里,被光映照着。

姜佩兮翻过来时看到它背面的字。

“长欢。”

她不自觉念出这两个字,“这个寓意很好。”

姜佩兮看向刚才不安的人,问道:“您抱抱他吗?”

周昕桑摇头拒绝,“孩子皮肤嫩,我身上有木屑,会刺到他。”

“不要紧的,有衣服隔着。”

“我不喜欢小孩。”再次拒绝的周昕桑语气冷硬。

姜佩兮默默把刚想递出去的孩子抱回怀里。她试图寻找话题,“子辕也会木刻,他是跟您学的吗?”

“不是。”

“我看你们刻出来的东西有些像,还以为是您教他的。”

姜佩兮完全是在硬扯话题,毕竟周朔除了刻过福牌,做过两把弹弓,就没在她面前碰过刻刀。

周昕桑想了想:“可能是跟他父亲学的吧。反正我没教过他。也可能是他自己摸索的,他父亲死的时候,他还不大。不知道他怎么学的,我从来不管他。”

她的语气极为冷漠,和刚才关心姜佩兮受伤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常主君还活着。您不能告诉别人,子辕的父亲死了。”姜佩兮说。

周昕桑眼皮掀起,她的眸子完全露出。

漆黑幽深,死寂荒芜。

“你知道了。”她语气笃定。

“我知道了。”

“你刚刚知道。”

姜佩兮点头:“是的。”

“你不生气吗?”

“生气。”

“那你为什么不去闹?他隐瞒出身,骗你成婚,还骗你生下孩子。你该杀了他,把他大卸八块,再一块块丢出去喂狗。”

字词被周昕桑冷漠而轻松地吐出。

姜佩兮下意识抱紧孩子,她的眼里已全是不可置信。

怎么会有母亲能这样诅咒自己的孩子?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怎么可以……”姜佩兮话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可以?”周昕桑神色平静。

“只许你们做,不许别人说,是吗?是了,你们就是这样。”

说着她自言自语地点头,用着恍悟的语气,“是这样,你们不许别人说出你们做了什么。若有人说,你们就会恼羞成怒。”

“没有人这么做。”姜佩兮反驳道。

周昕桑嗤笑一声:“你看,恼羞成怒了。”

姜佩兮被这话噎住。

稳定情绪后,她才再次开口:“我们没有这么做,你这是污蔑。”

“只是你没有。”周昕桑垂眸看向被护在怀里的孩子,忽而想伸手碰他。

姜佩兮警戒地躲开,不让对方碰到孩子。

幼儿被母亲未能控制住的力道弄疼,哼了几声想哭。

姜佩兮拍孩子的背,轻声哄他。

“这也太惯了。”周昕桑点评道。

姜佩兮没忍住皱眉:“他还小,需要照料。”

“不需要。丢一边等他哭累就不哭了。”

“你就是这么照顾子辕的吗?”她问。

“不是。”

姜佩兮觉得有和对方讲道理的可能,“所以善儿也需要……”

“我不照顾他。我只想弄死他。”

周昕桑扬起微笑,僵硬的脸似乎因太久未做出表情,此刻那笑被两颊强行扯起,显得极为阴恻。

可她很快又语气遗憾,惋惜道:“可惜他命太硬了。我怎么也弄不死。”

这些话彻底打破了姜佩兮的幻想。

姜佩兮尤记得前世眼前人死讯传到建兴时,周朔身上难以抑制的哀伤。

她便想在今生把握机会,调和周朔和他母亲的关系。可当下看来,周朔还是别和他母亲见面为好。

“你、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像是一个母亲吗?”姜佩兮质问她。

周昕桑淡漠瞟她一眼,转头看向院子里被困在巨大囚笼里的金虎,“我为什么要像一个母亲?”

“你给他这样不体面的出身。你不多庇护他,反而去伤害?”

“体面?”周昕桑呢喃这个词。

“什么叫体面?”她问。

在对方未回答之前,她又说:“你们说体面就是体面了?只有按着你们的要求,你们的规矩,才是体面,对不对?”

周昕桑的情绪激动起来,猛然站起身,直直走向囚笼。

她在笼前站定,看着匍匐在地像是死了一样的困兽。

“它体面吗?”

周昕桑讥笑着自问自答,“不体面。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哪里体面?”

“可这是它不想体面吗,它本来该在哪?它本该在山林里,在江畔边。”她转头往廊下看去。

“你们把它弄到笼子里,捉弄戏耍它。你们还要说它不体面?真是什么话都给你们说尽了。”刚见面时冷淡疏离的语气已不再,她的语调越来越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