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夕阳斜照的暖光占满姜佩兮的视野。

他融在这片光里, 仙人一般的皮相就这么被染上晚霞,混入红尘。

因长期悟道学经,他即使没穿道袍, 也满身都是超脱避世之意。

他不该沾染凡尘。

谁都可能说出这番话,唯有他不可能。

太违和了。

姜佩兮看他好半晌, 才将书合起搁到案桌上,摆正姿态, “表哥怎么了?是修道受阻, 还是阳翟出了什么大事?怎么说起这种胡话?”

“你觉得这是胡话?”裴岫反问。

姜佩兮正色看他, “不然呢?”

短暂对视后, 裴岫讥笑一声,“谁都可以说爱你,唯有我不行。”

多年不见,他真是一点也没变。姜佩兮想。

还是每句话都在呛人,非要弄得别人和他拌嘴。

“没有人跟我说这种话。”她反驳对方错误的认知。

“是吗?”阴阳怪气的语调。

他唇畔吊起轻蔑的笑,“沈议说爱你的时候, 你也是这副态度吗?”

姜佩兮是趋进完美的人。

当曾经倾注的爱意消散, 沈议就成为她人生的瑕疵,一个被她厌恶的存在。

这段验证她寡恩凉薄的经历, 姜佩兮不愿面对,更讨厌被人揪住错处一样反复鞭打。

可偏偏就有人这么讨厌。

“你有完没完?”

她脸色冷下, 语气不善, “我和他怎么样, 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又想起同样知晓她和沈议过往的周朔,姜佩兮越发觉得裴岫无理取闹, 出口的话也越发刺耳。

“就是捉奸,也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这是一场不知重复多少次的硝烟。只要提到那个沈氏, 他们就会争吵。

从无例外。

“我多管闲事?”裴岫气得冷笑不止。

他望向霞光里的人,“如果我们是夫妻,这也叫多管闲事?”

裴岫的怒火已快凝成实体。

姜佩兮对上他漆黑的眸子,一字一顿道,“没有这种如果。”

“不需要如果,我们就是夫妻,你……”话语被粗暴地打断。

“你少在这恶心人。”她说。

冷声的斥责里满是厌恶。

这种语气裴岫已听过多次,可他还是被这句话冲到神思发昏。

“和我做夫妻,很恶心?”

声音卡在喉咙里,种种难以言说的妒意此刻被全数取代为难以置信。

“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妹。”

姜佩兮强调他们的关系,“我视你如父如兄,你做这种假设,难道不恶心吗?”

红橙霞光照在裴岫的脸上,可他的面色却几近惨白,像冬日的雪。

他呢喃着,“只是假设,你就觉得恶心。”

“所以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些假设。”

姜佩兮接过他的话,神色严肃,“也不要再说这些没有道理的话。谁惹了你,让你不痛快,你找惹你的人去。别积了火,受了气,来找我的茬,我可不吃你这套。”

看着眼前思慕多年的人,裴岫自觉他所有的付出与牵挂都成了笑话。

流淌在血液里的爱意变酸发胀,经络不再畅通,甚至于心口涌出血气。

“你心狠。我早就知道。”

苍白的手背浮现青筋,他盯着眼前神色冷凝,更置身事外的人。

“你谁都怜悯,谁都可怜。唯独对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紧,像是绷紧的弓弦,“你刻薄至此。”

很少有人敢当姜佩兮的面挑她的刺。

唯有裴岫,他总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

对这种怨怼之语,姜佩兮只冷笑,拿着腔调,语气彻底转为阴阳,“是,我最心狠,我最刻薄。”

“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冷冷扫一眼,姜佩兮讥讽他,“裴主君您都已经知道我坏了,还留在我这儿受气呢?”

“又赶我走,你这次又准备怎么报复我?”

悲愤与凄怆在那张本该淡漠红尘的脸上反复轮现,显得极为古怪。

“谁敢啊。这是你的地盘,外客哪敢去赶主人家?”

姜佩兮站起身,语气越发刻薄,“我走还不成吗?”

这间布满晚霞的书房没能留住她,尽管此处的布置完全依照她的心意。

毫无留恋之意的背影,清楚表明她的心迹。

这一次,她从红色中抽身,独他留在这灼灼的火光中,遭受烈火焚身。

世上没有比她再心狠的人。裴岫想。

悲悯仁善只是极为浅薄的那层,仅浮在她的表面。而凉薄自私,锱铢必较才是她骨子里真切的本性。

他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自小在一起,将来的关系早被阳翟与江陵两边的长辈默许。

无论是早些年将她视为妹妹,还是后来视为妻子。

裴岫一直对瑾瑶很满意,他把她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她完全照着他喜欢的样子长。

审美品味,处事作风,心性培养,皆是他一手所教。

却不想因果孽报。

他教给她的寡恩凉薄,竟不折不扣地报应到他身上。

如今的果,是当初他种下的因。

神思跳跃在清明与糊涂中,裴岫心口血气翻涌。

夕阳穿透素色窗纱,整间屋子都被红光笼罩。

静止的红忽然开始涌动,入目所见皆像是在被高温烘烤。

积郁在心的血气翻滚上涌。

裴岫立刻默念清静经,可他却再度看到火光。

那片构筑他多年梦魇的火海,那场焚毁大半阳翟的山火。

道经没能压制血气。

裴岫喉间一甜,猛地呕出血。

发白的唇被血染上红艳,宽大的白袖上更是炸开红花。

刺目的血溅在蓝雪花上,往绣纹内里渗去。

手撑着案桌,裴岫缓了好半晌,糊成一片的视线才渐渐清晰。

他抬眼向前看去,一切如常。

没有火,没有吵嚷的喧嚣,也没有烈火灼烧的焦味与火后的黑烬。

什么也没发生。

擦去唇上的血,裴岫扶着案桌勉强站稳。

他又念了几句道经,将那些混沌模糊的画面驱散。

一切稳定下来后,裴岫才向外走去。

迈过门槛,他看到站在廊下交谈的人。

“要不你等等再见他吧,他现在憋着火,你撞上去要白受气。”

对别人说话时,她的语气总是那样亲和,言谈间满是关怀。

至于他的悲喜,总是被她无一例外地漠然置之。

似乎她将自己对世间所有的恶意,都投注到了他身上。

因她与她的情郎,被他蛮横拆散。

多年前的滂沱雨夜,她弯下背脊。

单薄的裙衫被雨淋透,瘦削的脊骨凸显在电光与惊雷之中。

青丝垂落沾着泥水,赤足布着交错的伤口。

她披发跣足地跪在挂着雨帘的廊下,拽住姜王夫人的衣裙,字字哽咽,“放过他,求您。求您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