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王秀虽然被迫捐钱救济灾民,但她并未有半分不满。

这份钱是皇帝逼着士族出的,薛三娘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既能让各大贵族出一份力,博得了美名,又能让众人将怨恨聚集在薛三娘子身上……一石三鸟。不得不说,这几年来,皇帝的谋略越来越缜密无情。

谢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和薛泽姝牵着手过河的小皇女了。

时值七月一场难得小雨,放鹿园。

王秀坐在廊下,竹帘卷了上去,厅中挂着的名画长幡在风中窸窣微动。她捧着几张宴会请帖,一一过目。

这都是想要跟王氏儿郎相看的请柬。她家幼子名满陪都,如今也到了适婚年龄。

王秀略微看了看,让人去叫小公子。不多时,王珩穿着一身月白云纹薄衫,向母亲请安。

“给你看看。”王秀递给他请柬,“这是萧氏主君送来的,她家的孩子我看过,很英气。”

王珩扫了一眼,视线看向廊下被雨浸湿的密密湿痕:“萧氏行伍出身,武将之家,她也不显才名。”

王秀看了他一眼,并不意外:“汝南袁氏的小娘子你可见过?倒算得上诗书传家。”

王珩道:“她家中已有十几房小侍,就算侧君以下皆是奴仆,这样的后院调教起来,儿子怕有心无力。”

王秀又道:“吴郡陆氏去年入京,陆太守的小女儿今年已有十六岁了。”

王珩沉默片刻,刚要开口,王秀便道:“她家家学渊源,孩子的名声也很好,从不寻花问柳,家世……陆太守是个极有操守的人,她亲自抚养的小娘子,一定不会差。”

竹席边的茶炉翻出滚热的水泡声,一排排升腾的水泡像是破裂在他的胸腔。王珩只有深深的呼吸,才能从这样具有压迫力的问询中保持镇定和冷静。

他道:“母亲,儿子还不想婚配。”

王秀收回视线,她的手在请柬上轻敲,不疾不徐地道:“珩儿,你前几日出府去珠玉楼学琴、学琵琶和笙箫,是为了等什么人吗?”

王珩掩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那是京中女郎常来常往的娱乐之地,就算你是为了音乐而去,也不该……”王秀顿了一下,“久候终日。”

就像叛乱那一夜凤将段妍所说,王丞相治家严谨,怎么会真的对王珩的小动作分毫不知呢?她知道王珩坐在珠玉楼的窗前终日相望,弹奏的琴曲绕梁三日,缠绵久绝。

王珩坐直身躯,他居然没有回避,而是道:“《诗经》有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王秀道:“四书五经,本来不是你该读的……是谁家的女郎有这样的本事,让你这样魂牵梦萦?”

王珩抿唇摇首。

王秀转过头,看向了这场七月中带不来丝毫清凉的小雨。细雨濡湿了她的华服裙摆,她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不说,就应该知道两家的门户并不相等,若是寒微之士,别再跟她来往了。”

寒微之士?要是说出来,恐怕比恋慕上寒门女子更让母亲心神震动。王珩再三犹豫,最终道:“是玉霄姐姐。”

这几个字在他的齿间酝酿了不知多久,脱口时足以让人牙关发战。但当他真的吐露心声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充盈在胸口,这股“明知事不可为而为”的勇气,让他在母系社会里最为严厉尊敬的母亲面前,都得到了一丝自由抉择的喘息和快慰。

他当然可以掩藏下去,可以隐瞒、拖延下去。

但王珩不愿这么选择,他依旧是那个得不到自由婚姻,便决意守身孤老之人。

啪嗒。

园中的落叶沉沉地坠入池水。

王丞相煮茶的背影半晌都没有动,她的手放在滚热的茶盖上,热雾传来烧灼的痛意时,王秀才缓缓收回手,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薛玉霄。”她道,“薛三娘子?”

“是。”

“你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王秀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记得吗?”

王珩沉默不语。

“你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吗?除了小时候见过几面,你跟我说很害怕她之外,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这些年都做过什么吗?”王秀冷冷地道,“她的名声是有一点改变,但进了兰台的年轻娘子,没有十年二十年是熬不出个名堂的,我将你娇贵地养了这么大,将你嫁给这样一个没有前途、不被皇帝喜欢的女郎,那你下半辈子的诰命又让谁给你争呢!”

“母亲……”

“她不行。而且只有她不行。”王秀并没有发火,但她的态度异常坚决,“我们已经退过薛家的婚了,退一步讲,哪怕我真能拉下老脸给薛泽姝赔罪,世人也会说我们王家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一族的颜面都毁在你的手里。”

这是王珩能意料到的结果。

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那就请母亲不要为孩儿谈婚论嫁,我愿入道观清修,常伴三清座下,到玉霄姐姐迎娶正君那日,我便死心为止。”

“荒谬。”

回答他的只有这两个字,还有王秀起身离去时冷冷拂过的袖风。

……

比起王丞相的惊恼交加,收到请帖的李清愁更是被薛玉霄吓了一跳。

自从叛乱后,李芙蓉被李司农大骂了一顿,关在园中悔过读书,她的性情就变得愈发阴沉——如果说从前只是有些嫉贤妒能,那现在就是有点心理变态了……这是李清愁非常客观的评价。

她的社交被李芙蓉限制得很死,京中能够结交士族、清谈辩难的集会,她经常阻拦李清愁前往,要不是李清愁武艺高强,春水园的院墙拦不住她,那连婵娟娘的邀约也无法赴了。

她怀揣着一颗期待的小心脏,看着贴身仆役悄悄递进来的请帖,很是满意道:“我就知道她还没忘了我,陪都的人我虽然认识几个,都没有婵娟娘更有气质、更似知音……”

李清愁拆开请帖,对着薛玉霄的字欣赏了片刻,随后打开阅览,看向地址。

上面明晃晃地写着“锦水街薛园”。

李清愁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僵住。她翻过请帖,正反两面看了不下五遍,白纸黑字得都要看出花儿来了,这上面的字迹也没变化。

贴身仆役是千里迢迢跟她进京的一个少女,此刻也很兴奋地问道:“主人,婵娟娘子说什么?我不识字,您给我讲讲,她住哪儿啊?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清愁:“……她……”

才吐出一个字,李清愁就出了一脑门的汗。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坐了下来,道:“红缨,你去打听一下京兆薛氏,薛三娘子的字,花点钱也没什么,最好去主院那边问一问。”

李芙蓉是嫡系贵女,她一定跟薛玉霄有来往,她院里的下人说不定就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