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人情练达即文章(第2/5页)

但这家伙有时候却太放肆了。

或许是自己真的太放纵他了?还是这家伙真的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主儿?

“紫英,你说我们是不是对你太宽纵了,以至于让你有些忘乎所以了?”齐永泰沉吟良久,方才启口。

“文宇兄和当时兄是我和官掌院专门邀请来讲学切磋的,嗯,他们难得北上一回,这样的机会,对于我们书院来说,也很宝贵,怎么你就替我们做主了?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你这是要把我们青檀书院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么?那也就罢了,可为何又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

冯紫英毕恭毕敬的站在窗前,半垂着头。

孤灯如豆,光焰摇曳。

齐永泰先前只顾着看书阅卷,没有理他,他也就很坦然的站在那里,没有半点局促不安,也没有半点骄矜不满。

就那么渊渟岳峙,十三岁少年竟然站出了一份三十三岁的气度,前世经常登台讲话那也不是白给的。

一听到齐永泰的话语,冯紫英就知道这一局成了。

冒险成功了。

这一局不在于官应震,而在于齐永泰。

扩大书院名声,提振书院影响力,官应震是一直不遗余力,而齐永泰则相对谨慎。

可能与齐永泰在山长这个位置上待不了太久有一定关系,但是冯紫英一直认为齐永泰不应当是那种惧于外界压力的人,否则他不会两度辞官。

关键在于齐永泰要怎么来看这件事情。

若是齐永泰只问为何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那就有些麻烦,说明齐永泰不认可这种做法,可他后面又问及了为何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既然要否定这事儿,那无论崇正书院有无牵扯进来,都无关紧要了,但既然问及,说明齐永泰内心其实已经接受了可以搞这个登坛论政的设想,无外乎就是觉得还不那么完善,或者还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罢了。

揣摩心思一直是冯紫英的强项。

设身处地从对方角度来考虑利弊得失,这是最重要。

在向杨嗣昌提出这个设想时,冯紫英就已经把前因后果考虑周全了,甚至也考虑了如果一旦遭到否决,该如何补救。

但现在不用了。

“知错了么?”

见冯紫英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垂下头不做声,齐永泰嘴角掠过一抹笑意,但随即收敛无迹。

“弟子知错。”冯紫英老实回应。

“错在哪里?”齐永泰追问。

“弟子错在过于自负狂妄,先斩后奏,……”冯紫英抬起目光,坦然回望。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认可此事?”齐永泰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书卷,他要好好考考对方。

“嗯,弟子狂悖,揣摩山长和掌院心思,那等情况下,便擅作主张了,但弟子一心为书院,此心可照……”

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头,齐永泰正色道:“把你的理由说足说够,若不能说服我,这青檀书院你也就不必再呆下去了。不要以为你那点儿小心思大家看不懂,也不要以此小看天下人,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若是一味揣摩人心,必招反噬!”

齐永泰温润淳和的目光落在冯紫英脸上,语气并不严肃,但是却让冯紫英悚然而惊,一时间不敢言语。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小看这个时代人的智慧了。

或许他们由于时代原因在某些方面的见识不如自己,但是绝不代表他们在人情世故和观风辨势的能力上就差了。

相反一辈子浸润在这其中,他们的政治嗅觉甚至更为敏锐而犀利,远胜于自己这个半吊子。

见自己的敲打,算是起到了一点作用,齐永泰也不为己甚。

此子机敏聪明,却又格外深沉老到,诸般表现集于一身,的确是一个妖孽般的人物。

齐永泰觉得只能用“妖孽”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

先前乔应甲对此子的形容他还觉得言过其实,但现在齐永泰甚至觉得远远不足以描述此子。

“说吧,理由,你是怎么揣摩我和东鲜心思的?你都敢这么说,怕也是笃定得紧吧?”

说内心话,齐永泰还是很期待这家伙再表现一番的,每一次表现都能给他一些新的启迪和感悟。

“山长,弟子是这么想的,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都是当代文坛大儒,特别是在南方士林名声更大,此次北上固然有山长和掌院相邀讲学之因,但弟子以为恐怕也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在其中,……”

齐永泰目光微动,面色不变,但心中却涌起巨澜。

此子难道连这一点都看穿了?

或者说都能觉察到?

还是有人点拨?

“哦?讲。”

“他们是士林大儒,但和山长一样,也是官身在身,不过暂时蛰伏罢了。”冯紫英没有客气,“山长能看到的,他们也能看到。”

“唔,你觉得他们也是有为而来?”齐永泰面无表情。

“或许有一窥上意之心,抑或有浑水摸鱼之意,又或者就是寻找机会。”冯紫英淡然道:“但弟子相信这讲学论道肯定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否则很难解释去年到今年这么久,邀请多次都迟迟不来,恰恰是皇上一有动作他们便坐不住了。”

妖孽,绝对的妖孽!

齐永泰按捺住内心的震惊,盯着对方:“紫英,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齐永泰绝不相信对方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回山长,有些是弟子与父亲日常交谈中了解到的,有些是乔公无意间提及弟子自己揣摩的,还有今日弟子与即将赴任山东的沈公也有交谈,沈公对弟子亦是十分提点,……”

齐永泰知道沈珫与乔应甲有旧,此番沈珫到山东任职,亦有乔应甲出力。

看来乔应甲还真的把冯紫英当成了衣钵弟子在传授啊,齐永泰稍稍释怀。

但即便如此,此子在某些方面的嗅觉和领悟能力也相当骇人了,这让他想起了历史上的某些人,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就有天生适合入仕从政的这类人。

经义浅薄,不通诗赋,却又在这方面领悟力这么强,不得不说这家伙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换到前明,甚至前二十年,他都没戏。

嗯,那句与西园学子,与许獬的对仗,说实话,齐永泰真看不上。

不过是临场机变拿出来,气势够足,应付得当而已,但若论文字,很粗浅一般。

“那你拉上崇正书院是何用意?”齐永泰径直问道。

“山长,众人拾柴火焰高,崇正书院不算我们的敌人,尤其是和您更不是敌人。”冯紫英很平静,“两位先生来讲学论道,当然是好事,和而不同,求同存异,这是我们大周朝士林文臣的惯有风格,但现在好像有些走偏了,尤其是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