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上路】(第2/3页)
裴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口中轻声重复道:“那家人?”
方锐将空酒杯推到桌面中央,示意面前这少年帮自己满上,带着一分骄矜道:“昨晚被你们杀死的那些人中有一个叫冼丛的,就是那家人中的一员。只不过他比我更惨,我虽然是旁支子弟,但终究是方家的血脉,他只是被赐姓的家奴,所以来到这里后他必须听我的。”
冼家。
裴越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姓氏。
一些尘封的旧事浮现在他眼前。
在沈淡墨写给裴越的第三封信里,少女曾提到一桩旧案,简单介绍之后问他有什么看法。当时裴越并未回答,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事情在任何一个王朝都不鲜见。前世他虽然对历史不算很擅长,但一些大事典故还记得,所以并不觉得这种内乱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对于大梁官场还很陌生的裴越不知道,沈淡墨提到的那桩案子是天家的禁忌,寻常官员连提都不敢提。
也只有沈淡墨才有这样的胆气,毕竟她的父亲掌着太史台阁。
裴越回忆着那封信的内容,三十三年前,也就是中宗建平二年,开国九公之一的楚国公府被控谋逆造反,时任南境尧山大营主帅的楚国公府当家人冼春秋携九百子弟夜渡天沧江,在缉拿他的密旨抵达前夕叛逃南周。留在京都的冼氏族人被杀得血流成河,军中大将亦有多人被牵连问斩,其中便有谷梁的父亲谷豪。此事对大梁的军力造成沉重的打击,事后京军还被大规模清查整顿,最终裁撤一营七卫。
冼春秋到底有没有谋逆之举,当时登基才两年的中宗皇帝为何要这样做,个中缘由早已封存在极少数人的记忆中,连沈淡墨也弄不清楚,所以她才询问裴越的看法,其实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裴越此时听着方锐的侃侃而谈,才将这些回忆串连起来。
方锐看他只是沉默着,并无给自己添酒的打算,不由得很郁闷地说道:“既然是断头饭,为何这般不痛快?”
裴越自然没兴趣惯着他,将酒壶推过去,示意他自斟自饮。
方锐没有继续埋怨,他斟满一杯然后饮下,叹道:“要说那些冼家子弟确实厉害,仅仅用了三十年,竟然可以在军中站稳脚跟,甚至能跟我们方家掰掰手腕。若非如此,我们的皇帝陛下哪还有心情玩什么制衡之道,早就想方设法铲平整个平江。”
裴越脑海中灵光一闪,神色凝重地说道:“或许当初大梁的中宗皇帝就是你这样想的。”
方锐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说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不对,你们那个皇帝就算要动手,也应该朝着你们裴家啊!这世间谁不知道你们裴家才是北梁军中第一豪门?”
裴越默然不语。
他想起一些细节。三十三年前,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已经年近八十垂垂老矣,就算他武道修为天下第一,其时也到了垂暮之年,很难做到像年轻时候那样牢牢执掌军中大权。楚国公府案发后,他曾入宫劝阻中宗,使得谷家没有被抄家灭族,如此说来他对皇帝还有一定的影响力。只是这样的话,他为何会坐视冼春秋一案扩大到那般恐怖的局面?
一些念头逐渐在裴越心里酝酿,可他又觉得过于荒谬。
罢了,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何必为此伤神。
面对方锐的疑问,裴越没有回答,话锋一转道:“我很好奇,你们家主为何会那般信任山里的那位女子。”
方锐听他提起那个姑娘,不由得泛起嘲讽的笑容说道:“我怎么知道?或许因为她就是个疯子。”
“疯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仿佛她的人生里就只有复仇二字!当然,复仇这件事是我猜的,否则我想不出她做这些事的理由。我们在山中待了整整一年,那里景色很好看,但是天天看很容易把人逼疯。我看着每个人的脸,从一开始的兴奋和期待,到后来的冷漠,再到苦苦压制的躁郁,几乎没有人能忍受那种生活。只有她,还有那个冷姨,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好像那里就是她们的家,你说她们是不是疯子?”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该死,包括你说的那位姑娘和冷姨。”
“我们该死?”
裴越抬手指着外面,面色冷肃道:“她要报仇可以去找仇人,哪怕她将仇人砍成一团乱泥,我也只会说砍得好,然而她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京都外围十几个庄子被你们屠戮干净,那些人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何其无辜?我庄子上的这些人,跟你们所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干系,他们凭什么被杀?”
方锐眼帘垂了下来。
裴越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有些烦躁地说道:“我不是要跟你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我从小接受的教导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殃及无辜,这么简单的事情很难做到吗?你说那个女人是疯子,但我能听出来你其实很佩服她,我想不明白这种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佩服?”
“我很讨厌这种人,所以我会想办法抓到她,让她自己来赎罪。”
方锐看着面前表情无比认真的少年,摇摇头道:“你抓不住她的。”
裴越沉声道:“我想试试。”
方锐惨然一笑,缓缓说道:“我是有些佩服她,但我也恨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疯子的存在,我又怎么会跑到北梁做贼?假如我能留在平江,虽然要去讨好那些废物,总好过被你一个半大小子抓住,然后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裴越不为所动。
方锐直接拿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然后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是不是一定得死?”
裴越简单直接地答道:“是。”
方锐笑了几声,咬牙道:“我告诉你怎么进山。”
裴越审视地看着他。
方锐似乎放下心中的束缚,提着酒壶靠着椅背说道:“你说我该死,我懒得反驳,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包括你身边那个叫程学的少年,也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好吧,或许你会说我也有罪,我不争了。我今天落到这个境地,就算我自己有责任,但那个疯子就没责任吗?反正我要死了,恶心恶心她有什么不对?”
裴越点头道:“有道理。”
“是很有道理!”
方锐空着的左手拍了一下桌子,随即痛得龇牙咧嘴,眼中渐渐凝聚起疯狂之色,非常认真地说道:“横断山脉很大,地形非常复杂,在山中随便绕一下,你就会分不清东南西北。那个疯子就在北段一座山上,如果你们冒然闯进去,就算侥幸能看见她的影子,也会被她轻易甩掉。我为什么佩服她?因为她选择的地方太好了。在那种地形里,就算你们大梁京军十几万人全部丢进去,也休想抓住她。现在我就告诉你,能够顺利进山找到她的一条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