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3页)

可我从未做过“母亲”,宴会上贵妇人的话语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直哉小的时候还很懵懂,但随着长大懂事,他还会认同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切实名分的我,安分做个洋娃娃么?

慢慢的,我学会了用直毘人的礼物笼络下人,配合着“远道而来”的可怜身世,慢慢让人聚集到我身边,为我提供各式各样的便利。

人与人的关系制成细密的大网,哪怕“直哉参加完咒术学习后,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应兄弟邀请,一同玩耍后发生争执”这种些微震动,都会传导到我这里。

尽管拥有为数众多的兄弟,但作为继承人,直哉一直以天资为傲,从不主动搭理他人。再加上我惯有“讨好他人”的恶习,相处也喜欢教育他“彬彬有礼”,直哉表面应和,在和兄弟相处还算相安无事。

这的确是值得关注的事情,但比起听“忠心耿耿”的侍女一通分析,我更想要从直哉本人嘴里听到他的想法。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我不在的时候有劳你费心了……”

“现在我要去接他去琴房。”

笑着朝女仆道谢,我敲响了直哉房间的门扉。

孩子成长速度惊人,短短几年,直哉就有了小大人的样子。出于性|别意识的考虑,直毘人叫人为直哉准备了独立的房间。

最开始,我那爱撒娇的洋娃娃瞪着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不满地嚷嚷道:“不要和泉鸟分开”、“凭什么爸爸晚上可以来这里,而我不行?”,抱住双臂跟父亲直毘人闹脾气。

他小嘴一张就戳破了直毘人的掩饰,令男人爽朗的笑容在嘴角僵了足足一秒。

“看来是我任务太忙,没有好好管教你啊。”

如是发出感叹,直毘人扯住直哉的后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两人认真进行了次“父子沟通”。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明白了“什么是靠得住的男子汉,回来后直哉还是慢慢接受了这种改变。

除了起居,我和洋娃娃一起弹琴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最开始我让他坐在我怀里,后来我们亲密地并排而坐,他时不时给我敲出几个辅音,现在直哉已经可以单独坐在琴凳上跟着谱子弹出简单旋律。

我安静地站在直哉身侧欣赏演奏。仅在一曲结束后,来到他的背后,从他稚嫩的肩上伸出手臂,扶住他的手腕为他纠正姿势。

尽管表现得早熟,可直哉到底只是个孩子,心不在焉的演奏完全出卖了他内心的纠结与不安。

“手指要立起来一点,像这样、‘哒、哒、哒’地敲下去。”

俯身时我挂在耳边的一缕长发轻轻扫过直哉的肩头。

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说着“这样好痒哦”,笑着用额头蹭我的脸颊,把将指导变成一场获取偏爱的游戏。

可现在,直哉只是望着我的脸庞发呆,沉稳的姿态中透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纠结。视线相撞,他碧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我无法理解的情绪,被我扶住的手掌也悄悄上扬,无意识地贴向我的皮肤。

然而不待细看,直哉便别开脸颊,小声地嘟哝说:

“对不起。我会好好练习的。”

看来他还是很亲近我的。只差一个契机,直哉就会对我开口。

琴凳上还有很大一片空间,我挨着直哉坐下。将他的手掌放在膝上,循循善诱道:

“怎么了?你今天不太能静得下心,是训练太累了么?”

“平时咒力训练已经很辛苦了,钢琴只是爱好,就这样一起休息也可以。”

禅院家对继承人要求严格,男孩原本棉花糖似白软的手掌,逐渐爬上了些细小的伤口。

这是弹琴的手、也是祓除诅咒的手,未来也会变成跟他父亲一样,坚硬又粗糙么?

好可怜、好可惜。

轻轻触碰他指跟薄薄的茧子,我语气十分爱怜:

“不需要勉强自己,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在长大前,多依赖我一点吧。

亲昵的接触暂时缓解了直哉心头的烦闷,他将脑袋靠上我的手臂,用脸颊贴着我,慢慢地蹭了两下 。

他在沉默中坚定了某种决心,叹息后语调重新变得轻快而飞扬:

“我没事,我可是继承人。还可以再练一会儿。”

看了他是决心要把事情藏在心里了。

我长久地注视着他,像在注视一个陌生人,思绪翻涌,险些控住不住僵硬的表情:

真过分,直哉是我的洋娃娃吧?为什么可以瞒着我,还装出满不在乎、风轻云淡的样子?

我不理解。

对此浑然不觉,直哉的话语还在继续,他期待地看着我,邀请“我们一起弹……”

我不要。

狡猾、厚颜无耻!

已经不需要我了么?那你一个人生活也是可以的吧?

扔掉直哉的手掌,我取出影子里的纸板,笑着打断了直哉,请求道:

“太好了,你能恢复精神我就放心了。”

“……但是我累了,我先回去休息可以么?到时候你和阿玲一起回来吧。”

……

遣散侍女,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静寂的小路上。

嘴上说着要回房间休息,但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回去。

经过两年过家家游戏,那地方放满了直哉喜欢的书、玩具、还有我给他买的衣服,承载了许多我和洋娃娃的美好回忆。

但现在它们一文不值,瞧见了只会让人感到难过。

意气用事,我只顾着埋头前行,直到浓郁得令人目眩的花香将我淹没,方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

不知不觉,我已经迷路到了偏远的花园内。

禅院家财大气粗,在我到来后在院内移植了不少泉鸟花。

上千株绣球在道路两旁簇拥,茂密高大的枝条随山风吹拂,连连一片如波涛起伏。如同湖面映照出天空的颜色,洁白的花瓣中心染着忧郁的蓝色。

置身此地仿佛回到了母亲所在的别馆,心情寂寞又委屈,真想藏在花下大哭一场。

心灰意冷之际,远处突然传来男孩的呼声:

“泉鸟,泉鸟!你在哪里?”

我讨厌这种声音,它唤醒我被人从身后抓住的恐惧,以及被拒绝的难堪。对此置若罔闻,我继续向前走着。

于是那声音逐渐变得急切,甚至掺杂上了委屈的哭腔:

“等等我、等等我呀,泉鸟!”

供访客徐行赏花的小道上铺满了灰蓝色的石子,屐齿前段略微陷入其中,好像迈进沙地,随行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这种地势上奔跑,一不留声就会被石子绊倒。

“呜。”

身体摔入沙地,直哉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他不是我可爱的洋娃娃……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但那一瞬间,我还是感到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