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几日后, 冯俊成抵达钱塘。
当今圣上钦点了四位六部的官员,到凤阳、江宁、杭州、嘉兴四地体察民情。
与地方上设立的巡抚官员不同,这几位大人都是御笔钦点不说, 还都身居六部要职, 以冯俊成为例, 他出翰林入吏部两年,若此次巡抚有功, 定然鹏程万里。
冯俊成来到杭州第一日, 便收到各路邀请,要略尽地主之谊,请冯大人宴饮。
当中有一秦家, 最是殷切, 起因是冯俊成此次来到钱塘, 头一件事, 便要监督审理当地一桩与秦家有关的案子。
钱塘有一寡妇, 先在县衙告状,状告秦家大少秦孝麟串联小地主徐广德, 欺压百姓强占民女, 县衙本打算叫他们私下了结。
可那寡妇不从,说杭州知府和她所告之人有亲缘关系, 杭州府里官官相护,她要上应天府去告状。
这一连串闹下来,冯俊成就是不办这桩案子都不行了。
想必秦家派人来请,便是为着此事。不过他们上哪知道冯大人铁面无私, 素日里鲜少酬酢, 和他相处过的人,都道他外热内冷, 不是那耽于声色喜好应酬之人。
秦家还想给他提供下榻之处,却不晓得冯家祖宅就在钱塘,虽是大伯一家管着,但也有冯俊成的一份家业。
钱塘祖宅里,冯家二房的院子始终空着,长房的人提前得知冯俊成回来,临时清扫出一间院子,恨不能派人八百里相迎,将他接回家来住了进去。
他大伯母刘夫人领他进屋,“俊成,你可真是难得回来,不光是我们钱塘的稀客,也好久没回去过江宁了吧?去岁春节你爹娘和老祖宗还在这儿说呢,说你羽翼已成,在你面前呀,他们是一句话都插不上了。”
“他们也是懒得管我了。”
“瞎说。嗳,这院子是你小时候住过的,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后来你爹到江宁为官,你们几口人索性就都搬走了。”
冯俊成随大伯母在屋里走了走,刘夫人说起当年事那叫个琐碎,恨不能从盘古开天祖宅初建那会儿说起。
大约也是听烦了,他和刘氏笑一笑,随口应和几句,兀自坐下吃起茶。
他表嫂见状上前来给二人看茶,“娘,我看叔叔他这是累坏了,一路南下几乎没有休息过吧?还是叫丫鬟先给叔叔摆一桌饭,叫他吃过睡会儿。”
冯俊成搁下茶盏答应得快,“好,老太太还在睡中觉,我便也睡会儿,醒过来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刘夫人也反应过来,是自己多嘴了,掩唇领了儿媳离开。
二人走出去,不由得都感慨起冯俊成这五年的变化。实打实五年多没见过,看冯俊成就跟换了人似的,雏鹰展翅,当年的毛躁莽撞在他身上是半点找不见了。
“就是不知他和柳家小姐的婚事怎么样了。”刘夫人说着,心里念着娘家几个外甥女。
“您就别盘算了,人家和柳小姐本来三年前就该正式议亲的,只是柳小姐死了亲娘服丧三年,今年刚好出孝,又逢叔叔回来一趟,那还不赶鸭子上架,见个面日子就该定了,再拖下去,谁受得了?”
“噢。”刘氏也想起来,“哎唷,天可怜见,那可真不是时候,那还是盼着他俩快些成好事吧。”
“可说呢,您就别替他操这份心了。”
那厢冯俊成压根没睡,他哪有午睡习惯,正在屋里的书柜前收拾以前的书本,全都发黄返潮看不得了。
钱塘老宅建了有五十来年,这时节春雨连绵,房屋处处透着些霉味,顺天府气候干燥,他已许久没有闻到过这既恼人又熟悉的气味。
“王斑,等哪天出太阳,把这些书拿出去晒晒。”
“嗳。”王斑跟随冯俊成多年,极有观察力,道:“爷一到钱塘,秦家就派人来请,莫不是心里有鬼。”
“秦家在钱塘只手遮天,这次也是叫他们碰上了硬骨头。不过现在还未有定论,等明日去过县衙再说吧。”冯俊成翻几页书,“县衙那边知道我明儿要过去?”
“知道的,都说过了。”
其实这案子冯俊成暂时知之甚少,一来他刚到此地,二来他不相信道听途说,只等明日将那犯妇从牢里提出来,再重新听审。
照理说秦孝麟在案子判定之前,该关在牢里听候发落,可是他却没被关押候审,甚至还想请他私下会面,约他去秦楼楚馆称兄道友吃花酒。
冯俊成想到这儿,让王斑喊了属官进来,叫他去县衙传话,让捕快去秦府和徐府押人,按章行事在牢里等待明日放审。
翌日一早,冯俊成着公服上马,去往钱塘县衙。
钱塘县令名叫郭镛,是嘉兴人士,在钱塘走马上任二十余载,身形瘦削,筷子似的那么一根,官服罩在身上摇摇摆摆晃晃荡荡,跑出来迎冯俊成。
“冯大人!”郭镛佝偻着脊背,两手举过头顶,“冯大人怎么不叫下官备上车马来接,下官正预备带人到冯府去请您呢。”
“不必为我专程预备什么,你只当今天是个平常日子。”冯俊成一迳往里走去,穿过仪门来在六房门外。
这六房对应的便是六部,眼下时间还早,进进出出的县衙差人们忙忙碌碌,清扫班房的清扫班房,整理文书的整理文书。
可见冯俊成的确来早了,衙门里的人都还没有做完表面功夫。
郭镛领着冯俊成在六房看了看,又去到赞政厅和大堂,正欲去往牢狱里巡察,秦孝麟就这么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到了。
他出入县衙如入无人之境,容光焕发摇着折扇,凤眼乜着,分明春风得意,哪里有官司缠身的样子。
冯俊成并不知道那潇洒倜傥的公子哥是秦孝麟,他当然不知道,毕竟秦孝麟此刻应该在牢里等候问审。
“想不到北直隶来的冯大人,是位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
“你是?”
秦孝麟合拢扇面与冯俊成含笑见礼,见冯俊成微微皱眉,他将话语放缓,抬起笑眼,“在下秦孝麟,正是大人监察审理的案子中的那个秦孝麟。”
冯俊成并未感到诧异,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也料到他不会按章办事,“官人此刻应该在牢里,等候问审才是。”
秦孝麟却轻飘飘道:“我没罪为何要被关到牢里,关押县衙大牢无非是担心涉案者畏罪潜逃,我不逃,便也不必收押,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俊成笑了笑,大早上他说起话也和这晨雾似的,轻飘飘捉摸不透,“有没有罪,县衙会判定,不过既然官人已经到此,想来也赶时间,就别拖下去了,即刻在仪门外摆栅栏开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