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种羞耻(1)

亚度尼斯醒于一场干渴。

强烈的干渴。

强烈到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喉口一直干涸和灼烧到胃部,并最终充斥于整个身体的干渴。

没准他的身体是个焚化炉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否则没道理解释他浑身血液都要因为强烈干渴而烧干的感觉。

亚度尼斯痛苦地吸了口气,让胸腔从干燥的寒风中过滤出稀薄的水分,然后强行打起精神,拖着僵硬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挪到书桌边上,在书桌下面的纸箱里掏了一会儿。

最上面的箱子是空的。

他甩掉这层空箱子,撕开空箱子下方未开封的纸箱,从满满当当的一箱矿泉水中抓起一瓶拧开,恶狠狠地朝着自己的喉咙倒空。

他不停歇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他的手再也不能从箱子里摸索出任何东西。

一如既往的,尝起来微微带着甜味,富含各类营养物质的天然矿泉水没能对他的症状有任何缓解。

胃部装满了水,然而饱足感只存在了一瞬。

亚度尼斯依然能感到剧烈的干渴。

轰隆隆的巨响从他一睁开眼就在不断地从远处朝他所在的方向逼近,地面正玩儿命地甩动,活像是地板下面垫着十台减震器坏了的旧洗衣机,但从紧锁的窗户往外看时,亚度尼斯只能看到一片新雪般的洁白。

“雪崩,干得漂亮。”亚度尼斯点了点头,“我知道喜马拉雅山上的天气不会总是阳光灿烂,但弄出这种程度的大场面只是为了赶我走?作为被针对的人我觉得很受伤,但与此同时你的强硬作风依然那么打动我的心,古一法师。”

“顺便一提,我由衷地为此感到受宠若惊。”他又说,拉开房门,走出了小屋。

这是一个建在半山腰较平坦的缓坡上的单间小屋,屋内除了甩动的频率过于惊人外还算得上闲适,但一墙之隔的屋外,汹涌的雪尘暴正狂暴地从峰顶涌来。

大雪遮天蔽日。

断裂的冰凌和冰湖和碎片在雪尘中旋转飞舞,冰凌、冰湖和雪尘在阳光的折射下闪耀着不同的晶莹光泽,浩浩荡荡地淹没和席卷一路所遇的一切,像一头被饥饿和干渴的唤醒巨兽,贪婪地吞吃着所有能够吞吃的东西——

“这是个讽刺吗古一法师?”亚度尼斯又说。

他的声音在雪崩中稳定得像是一根直线:“你是在用这场雪崩暗喻我?抱歉我在你面前用了太多的问句了,这不能怪我,天知道你的那些弟子是怎么搞懂你云里雾里的说话方式的,我不擅长和人打机锋。”

他就站在这片雪崩前,欣赏着眼前所见的景象。

深浅不一的洁白,晶莹剔透的万物,世界像装满了雪花的万花筒,不停翻转、滚动、折叠和扭曲,光怪陆离的图案在成型后破碎,又在破碎后成型。

雪沫从地面飞到天上,云朵被撕碎揉进冰雪里。

而后一切都静止了,如同时钟停摆。

“不管你尝试多少次,我都不会教导你关于魔法的事情。”古一法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亚度尼斯的身后。

“不管你尝试多少次,我都不会在没有从你手中学到魔法的情况下离开这里。”亚度尼斯转过身,“我喜欢你这次用的新招数,这个崩塌的冰雪世界让我感觉我有点像是——冰雪皇帝什么的。”

古一法师看着亚度尼斯,露出沉静而平缓的微笑。

“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教导我魔法?”亚度尼斯问道,“你的图书馆向我开放而我光是靠着那些书就学会了魔法——不少魔法——好吧是一小部分魔法,但你不能否认我的天赋。”

“我从未否认过你的天赋,相反,我一直在尽力引导你学会使用你的天赋,”古一法师缓慢地说,“否认你的天赋的人是你自己。”

“我不是想和你抬杠,但现在我们的对话就有点像是什么‘超级英雄式追问灵魂’的套路了,那种会出现在超英电影第三十分钟的时候的东西。”亚度尼斯说。

“超英电影最经典三幕式结构的第一幕完结点,在和你进行一通拷问灵魂的对话发现自身的缺憾和问题后再带着这些问题迎接挑战。打击反派,失败第一次,吸取教训;继续打击反派,失败第二次;在第三次攻击的时候迎来看起来像是成功但实际上并不是成功的成功,好了,第二幕完。第三幕是结尾前的终极波折,领悟第一幕那通灵魂拷问发人深省的答案,陈述自我解决反派,正义战胜邪恶,happy ending。”

“你听起来对这些电影的事情很在行。”古一法师说。

“我大学念的专业是编剧,我受过专业的训练,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亚度尼斯说,“也许你试图让我成为超级英雄和你的接任者,别白费力气了,古一法师,我不是超级英雄的材料。相信我,我看过每一部超英电影、电视剧和衍生剧,认识每一个二线往上的超级英雄,并且百分之百地确定我不在其中。”

古一法师微笑着发出一声鼻音:“——嗯。”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教我魔法?”

“你不需要我的教导。”古一法师说,“你甚至也读完了所有你需要的书。”

“我不会离开的。”亚度尼斯重申,“在你改变主意前,绝不。”

古一法师的微笑里泛起了涟漪,那是一种轻微的情感变化,像是一种带着善意的嘲讽。

通常长辈在看胡搅蛮缠的晚辈时都会流露出这样的嘲讽,并且嘲讽中通常还会带一点无可奈何。

“我还是想试试。”古一法师的声音里染上了笑意,“你承诺绝对不会离开,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

“除非你同意教导我魔法。”

“即使是你的手账本失踪了,你也不肯离开?”

亚度尼斯怔住了。

他当然知道这些年来他的死缠烂打在古一法师面前有多小儿科,对方能容忍他到现在也正是因为他除了骚扰他们的次数太多,每次出场的时候都试图用长篇大论说服古一法师收他为徒外,其实什么也没干过。

亚度尼斯不是真心想成为古一法师的徒弟。

但只有弟子才有资格由古一法师亲自教导魔法。

“你偷走了我的手账本?!”亚度尼斯惊愕地说,“这也太邪恶了!不符合你的身份!”

“你想成为我的弟子,你承认我有成为你的导师的资格,”古一法师还在微笑,“既然如此,我就有考验你是否有资格成为我的弟子的权力。”

“不是说我不理解你这种考验弟子是否心诚的想法,古一法师,但我的手账本是很危险的。”亚度尼斯挫败地叹了口气。

当他的手账本不在他手上的时候,只有心怀强烈欲望的人才能看见它、触碰它。

无论是谁看见它或触碰它都会导致某种后果。它会激起一个人内心深处欲望,事情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坏,但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变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