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一种羞耻(17)

“嗯?”伊薇说,“什么?”

她好像根本没听清楚亚度尼斯刚才说了什么话似的。

可能是因为刚才咳嗽咳得太狠了,情绪波动也实在太大,这两个疑问句听起来很僵硬。

她听见亚度尼斯的问题了。没听见是装的。

以她的演技来说,这句回应有失水准。

但也很正常。世界上确实有能在日常生活中把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的人,可能修炼到那种程度的变态,总归还是只手可数的。

而且在大荧幕上演戏和在生活中演戏也有很大的区别,两者的要求和技巧相通,却不同。

亚度尼斯说:“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伊薇。”

“我没有。”伊薇把两只手别在背后,用手指抠粗糙的树皮,抠了一阵子后忽然想起来她的指甲是前不久刚刚新做的,又赶紧把手放下来,心虚地拿指腹搓指甲的甲面。

好像有划痕了,她想。

真不该做成磨砂的效果,现在都没法知道指甲到底有没有划花。

心里头装着件事情,伊薇的情绪就又重新稳定了下来。她定睛看向亚度尼斯的方向,却发现那棵树下已经空空如也。

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伊薇整个人都往上弹了那么一下,跟只突然受到强烈惊吓的猫一样。

要是她身上长着毛,这会儿那些毛恐怕都张牙舞爪地炸起来了。

“……你干什么呀你?”她的声音尖刻得近乎恶毒,“你有病吧?!”

“人人都有病。”亚度尼斯说。

他托着伊薇的手轻轻举起,端详她绘制着精美花纹的指甲,伊薇皱着眉满脸不情愿地让亚度尼斯打量她的手,那股被惊吓到后突然出现的愤怒渐渐被紧张和不安取代。她小声说:“我的手不大好看……”

语气中很有些无奈和愧疚。

“你的手很有力。”亚度尼斯说,“力量有更具普适性的美感。”

伊薇在他看不到的方向挤眉弄眼地做滑稽的鬼脸,被刚好抬头的亚度尼斯抓了个正着。

有些尴尬的伊薇:“……”

“……”亚度尼斯沉默了一下,忽然失笑。

他摇了摇头,放下伊薇的手,转身走进了浓密的枝叶之间,伊薇在原地愣了片刻,想走,又舍不得。

这还是亚度尼斯和她相处的时候第一次表现出感情色彩来呢。

也是他第一次触碰伸手她。

妈的她当时居然心慌意乱得没顾上感受一下!操!这也太他妈亏了!

畏惧的情绪在伊薇的心头挥之不去,她想要强行忽略那份危机感和抗拒感,然而奇妙的是过去很有用的一招这次没起到丝毫作用,她越是努力想要忽视它们,它们在她心中的存在感就越是强烈……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伊薇就觉得她那颗小心心在胸膛里狂蹦乱跳的,因为她胸特别大,心脏上受到的压迫就特别重——肯定是这个原因,不然为什么她这会儿这么胸闷气短呢?

不该再继续和亚度尼斯说话了。这个心理医生太邪。也不恶,就是邪性得厉害。

可伊薇咬了咬牙,还是追着亚度尼斯离开的方向跑了过去。

诊费那么高!就算不聊天,她也要看着那张脸那具身体能痛快付账!

被伊薇找到的时候,亚度尼斯正半跪在一丛开得很烂漫的野花前,笔记本放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地画着什么。

看起来他应该是在画这丛野花,可他画画的时候却抬头去看那些花哪怕一次,所以伊薇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试探着,慢慢走近了亚度尼斯,探过身,想从他背后偷窥一下笔记本,看看他到底在画什么。

亚度尼斯却合上了笔记本,站起来,转身看向她。

他说:“你不是不想继续聊了吗,伊薇?”

“我是不想继续聊天,”伊薇理直气壮地说,“但我还是想继续看着你啊!”

“我不想被人盯着。”亚度尼斯说,“我没有这种爱好。”

伊薇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小心心又抖了一下。

她强撑着说:“那又不是一回事,我、我可是按分钟付费来做咨询的,你这是玩忽职守——你会被吊销执照的!”

“我的执照早就被吊销了……”说起这话题,亚度尼斯也很无奈,“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是非法行医。”

“啊?”伊薇惊呆,“你为什么会被吊销执照?你——你很专业啊。”

“第一次见面就说我不专业的人也是你。”亚度尼斯说。

“……我当时心情太差了,逮着人就嘲讽,”伊薇尴尬地笑了笑,无意识地揉着自己的手指,“我前面几个心理医生差不多都是受不了我发脾气,好莱坞有口碑的我都转了个遍……然后我才来你这里的。”

亚度尼斯点了点头。

“你很信任你的介绍人。”他说,“在你心里,他也不算是朋友吗?”

“信任和友谊是两回事吧。”伊薇很认真地回答。

亚度尼斯又点了点头。

他保持着沉默,伊薇一时间也找不到话说,场面安静得有些可怖,只有绿影晃荡着,像是枝叶上坐着肉眼看不见的小精灵。

“你刚才是在画那些花吗?”伊薇没话找话。她受不了这种安静的氛围,她和亚度尼斯的关系还远不到两个人能各自站着,不说话,却彼此都不觉得尴尬的地步。

亚度尼斯尴不尴尬她不知道,她自己快心慌死了。

“嗯。”亚度尼斯说,“素描。之后可以用水彩上一层色。”

“你画得很好,”伊薇想起她上次看到的那幅画,亚度尼斯根据她的描述,只用几根线条就勾勒出了两具身体纠缠在一起的雏形,“学了很久?”

“学了几天,只了解基本功,”亚度尼斯回答,“但画了很久。”

“你跟谁学的?”

“安德烈·德尔·韦罗基奥。”

“谁?”伊薇说,她不认识这个名字,但根据发音猜测道,“意大利人?”

“他是意大利威尼斯人。”亚度尼斯说,“我在遇到他之前没有学习绘画的打算,但既然遇到了……就听了他几堂课。”

伊薇从亚度尼斯的话中意识到了这个人的不同寻常。

她盯了亚度尼斯几秒种,拿出手机开始搜索。

“——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她说,“十五世纪的绘画大师是你的老师?!他最出名的弟子可是达芬奇!”

“我没见过达芬奇。”亚度尼斯说,“但如果你有兴趣了解的话,我见过凯撒和米开朗琪罗。”

“真的吗?”伊薇半信半疑,“我是听说你的年龄是秘密……那可是五百年时间,”她摇头,“难以置信。”

但也没有那么难以置信。从见到亚度尼斯的第一面起伊薇就知道这个心理医生绝不可能只是个心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