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三种羞耻(13)
伯蒂站在山巅。
这当然是个概念上的虚指,没有别的情况能形容他此刻的状态。如果他不是身处于山巅,那这独属于高空的缺氧感从何而来?
食欲海啸般吞噬了他,这海啸就不是概念上的虚指了。这里确实存在着某种“海啸”——大块大块的熟肉混合着浓汤,如海浪般扑倒在他面前。伯蒂在浓稠的肉汁中丧失了视觉,却依然能通过嗅觉、味觉和触觉“看”到淹没了整个房间的汤水。
粉白的断面,深红的纹理,血和肉块在房间里扭动,垂死的蠕虫般失控地痉挛。
香气醇厚得如有实质,堵塞住他残存的思维。
伯蒂拼命张开嘴吞吃,然而浓稠的汤水黏住了他的嘴唇,肉丝塞满了他的牙缝,肉山肉海将他的整个身体都淹没了,只剩一个头颅露在外面,又时不时地翻涌着留出一道缝隙,让他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这一幕可不太多见。”伊薇一边心不在焉地把推车里的食物往房间里倾倒,一边啧啧有声地感叹,“可怜的胖子,住在哪里不好,偏偏要住在修格斯的‘消化房’里……”
不过最坏的果然还是亚度尼斯。
所有的客房都被安排在修格斯的消化房中,没有人入住的时候,这些空空荡荡的胃袋都只能无聊地自我消化。只有入住了新的客户,修格斯才能得到投喂。
一般来说,客户都不会被吃掉太多,可谁叫这位威廉姆斯先生太胖了?其他客人最多经得起几次舔,威廉姆斯却能撑得住被咬上一大口。
饿了很久的修格斯可以在舔上一口后忍住不咬,却没办法在咬上一口后忍住不继续下去。
推车中的肉食仿佛无穷无尽,将房间装得半满。门大开着,却像是被透明的薄膜挡住一般,没有漏出半点肉屑。
伊薇好奇地将手伸进房间捞了一把,可当她将手摊在面前时,手指上却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花。
还护食呢,伊薇撇撇嘴,心想我又不吃你的。
修格斯越来越像狗了,主人饿着你,你连呜呜叫都不敢,别人碰你一口吃的,你就差下口咬了。
翻滚的肉块逐渐被分解成肉糜,浓汤中,伯蒂的骨架清晰可见。
他只有头颅还像个活人了。
“悠着点儿,别把伯蒂吃光了。”伊薇说,“你造成的所有麻烦最后都得由我们可亲可敬的主人解决,对吧,修格斯?你还记得这个对吧?”
说起来,只叫它修格斯是不是太奇怪了?它总得有个名字才对,修格斯是种族不是名字,就像一条狗通常不会被取名为“狗”。
房间里肉汤翻滚的趋势明显变缓许多,伊薇听到了带点不满的呜咽和抱怨。她忽然想起来亚度尼斯是怎么称呼它了,他叫它“房子”。
不算个好名字,但也不差。
这不是个回忆过去的好时机,而且伯蒂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童年了。他从离开自己的家庭的那一刻起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
当然,最后他还是回来了。
哥谭,这座城市到底有什么魅力?没有人能从它的漩涡里逃脱,这座城市简直给每一个诞生于此的婴儿都烙下了终身不褪的胎记,他们必须终身携带这道胎记,不管他们走得有多远,人们都能一眼认出他们来自哪里。
这道胎记让他们不被外界所接受,他们终将回到赋予了他们胎记的地方,就像死人归于泥土,就像婴儿回归母体。
他此刻正在回归母体。
只有母体会那么温暖和柔软,令他感到饱足,而且十分安全。
自他脱离母体开始,这类似的感受就永远地离开了他。伯蒂并不怨天尤人,这可是哥谭,他还能指望什么呢?其他城市的有钱人还能活得算是自在,可在哥谭,就算是有钱人,也得提心吊胆得等着某天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危难。
他还记得他曾经有一个妹妹,还有个妈妈。父亲老早就死在某场恐怖袭击里了,周围和他们家庭类似的情况不少见,所以他对父亲也没什么概念。
他只被一件事困扰。
饥饿。
他的整个身体都被这种感觉塞满,塞得膨胀起来,就像一只被开膛破肚、抽去骨骼的火鸡内被填满馅料,失去弹性的皮肤拉抻出可怖的死白色。饥饿令他的眼中只剩下幻觉,唯有“饥饿”这感觉本身,在视野中虚幻地鼓动和盘旋。
胃部永远在焚烧,喉腔永远干涸,口中的唾沫永远带着血气。
饥饿像是从天空中垂下的丝线,丝线的末尾缠绕住他的关节,将他悬吊在人世之中。饥饿操纵他,犹如操纵木偶。
女人的尖叫斩断了丝线。
妈妈。她的胴体瘫倒在床单上,软烂得像是变质的奶酪。
她曾经甘美过,那麻袋般垂落下来的乳房曾经提供给他生命初生时所需的一切养料,但现在她不年轻了,胸脯干瘪得像枯叶。枯叶浸没在腥稠的血水中,她大睁着眼睛,脸颊上沾着水迹和白斑。
他守口如瓶,报酬是了一沓足以填饱肚子的钞票。
妈妈,她在生前用乳汁养育了他,死后也留下了哺育他的余温。他渡过了一段相对轻松的日子,年幼的妹妹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整夜地嚎哭。
“你哪里痛?”他问,但妹妹说不出话来,她太小了,只能呜咽和哭叫。
或许她在疑惑那双安慰她的手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现在抱着她的人如此冰冷。
她苹果般的脸温暖而饱满,让伯蒂想起妈妈养育他的乳房。
人性究竟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先前养育他的人是妈妈,后来,又过了几年,妈妈的身体或许在泥土中彻底腐烂,成为了植物的养料。
妈妈无暇顾及他了,于是养育他的人变成了妹妹。
伯蒂被肉泥呛了一下,他用指骨抹开脸上厚厚的汤汁,茫然地左右四顾。淹没了他的肉海缓慢地下沉着,他的身体变轻了,轻得过分。伯蒂低下头,看到自己体腔里柔嫩的脏器,他的心跳动着,肺叶煽合,凝结在他淡粉色骨骼中的肉泥缓慢地朝下滴落。
伯蒂颤抖着感觉到腹部的收缩,尽管他已经失去了那里的皮肤、肌肉和脂肪,可他的神经仿佛和肉泥融为了一体。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不存在的腹部收缩得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规律,他的全部力气都集中到了鼓胀的腹部,正拼命向外排出什么。
悬空在外的疼痛紧紧地拥抱着他,令他在醺然中敞开了胸腔……伯蒂“嗬嗬”地喘着气,感到饱足的喜悦……又过分地饱足了。
他掰断肋骨,温暖的食物漏出来,掉在他脚下,粘着香醇的、稀稀落落的肉汁滚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