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三种羞耻(23)

爱丽丝瘫在椅背上,嘬奶嘴一样嘬着吸管。吞咽时的声响窃窃喳喳,仿佛一万个人在她的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垂死□□……也可能是他出于成见的幻觉,布鲁斯想。

不能确定这个自称爱丽丝的——女孩吧,既然她这么自称——在人类的皮囊下面藏着什么毛骨悚然的异形生物,但布鲁斯对她极为警惕。

这个“女孩”很危险,远比亚度尼斯危险。至少亚度尼斯还是有一定意义上的人类感情和道德观的,没有多到足以彻底掩盖他的怪异,但已经能够掩盖掉他的非人感。大部分人在初次见到亚度尼斯时仅仅能意识到他身上那种残忍莫测的吸引力,却很少有人理解自己在他面前心跳加速的逻辑和在一条斑斓艳丽的毒蛇面前无法呼吸的逻辑是一致的。这可能是好的……更有可能是坏的。坦白讲,布鲁斯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一切。

“你很吵闹。”爱丽丝咬着吸管说。吸管上的黑红色飞快地下降。她到底是在喝什么东西?!

“我根本没有说话。”布鲁斯心想她无理取闹的样子倒是和亚度尼斯很像。亚度尼斯也一直在抱怨他,说他控制欲太强了,太吵了,太粘人了……就好像亚度尼斯有资格这么说似的!

布鲁斯才是那个经常死掉和经常被洗脑的人!

都不敢想在那些被清洗的记忆力发生过什么……布鲁斯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被遗忘的事情。他想。他当然想,他需要信息。但他也不是真的——没有那么想。

“能听到你在想什么。”爱丽丝说,她扭过头,头颅以下的部位纹丝不动——她的脖子是断了还是怎么着?那是、那是一团黑雾吗?天啊他甚至能闻到那股雾气的味道——把那玩意吸进肺里没事吧?!

“我希望我能学会你控制表情的技巧……你吵得要命,笑得迷人。”爱丽丝扬起嘴唇,试图微笑。

但她调动脸部肌肉的后果是一场灾难。每一缕肌肉要么就是毫无保留地伸展,要么就是极尽可能地收缩,在爱丽丝的面部创造出一幅绝妙的活体抽象画,意思是她的表情确实像是微笑,但又在某种程度上和微笑完全相反。

这一方面会让任何具有审美的人畏缩恐惧,一方面会让解剖专家欣喜若狂,布鲁斯同时有这两种身份——他不能自控地盯着爱丽丝看,着迷于她脸上还在蠕动扭曲的肌肉丛。

爱丽丝不笑了。她的神态恢复了尸体般的僵硬和冰凉。但布鲁斯能够从她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点愤怒和委屈,他用一声低低的咳嗽藏起笑意,说:“你之前就微笑得很不错。”

“那很简单,”爱丽丝抬起手臂,张开手指,大拇指按着嘴角、食指按着眼角,然后把两根手指往中间捏,“这样就能让大部分人理解这是微笑,但还不够,远远不够。至少绝对无法骗过福尔摩斯。”

“……你知道他被誉为人类理智和逻辑的巅峰,对吧?”布鲁斯问。

“如果他不是,我为什么要在意能不能骗过他?”

布鲁斯试着说什么,却被爱丽丝的双眼吸引住了。圆圆的、微鼓的、大大的、玻璃球般的眼睛,呈现出层次丰富的蔚蓝色,像一片广袤无垠的海洋被藏在心灵之窗背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灯火辉煌的穹顶黯淡下来。

天黑了。

在那两扇小小的窗口中,无边无际的海如裙摆般荡漾。海风吹净了天海交接之处,湿润的气息从窗口里淌了出来……咸腥味里夹杂着千百种臭气,丰富得像个繁华的港口……又渐渐淡去,海洋的咸腥终极盖住一切。

浪潮声犹如鼓点轰鸣。

一轮明月破水而出。

轰鸣的鼓点中,年轻的男孩从高台一跃而下。

欢呼和尖叫甚至盖过了激烈的伴奏,华生按着扶手、捂着胸口,心脏撞击着他的掌心,他挣扎着喃喃自语:“我的天啊,这场表演……我想不明白郝德森太太怎么会喜欢这种表演……太可怕了,福尔摩斯,我一直在害怕他会死!”

阴影中的福尔摩斯没有应声。

现场的气氛已经完全被炒热了,一跃而下的男孩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灵巧地翻转、舒展,如同一只被风承托着翅膀的鸟儿。表演服从不同角度反射钻石般的光彩,从这个高度和距离能俯瞰整个剧院,更能完整地欣赏到男孩的表演,但也完全无法看到男孩的面孔和表情。

就像从很远处看鸟儿只能看到一个倒立的π,从很远处看,这男孩几乎完全失去了人类的形状。

让华生不安的是,他同样无法看到表演台下方的安全网,又或者是男孩身上的绳索。他肯定至少得有一个绳索对吧?必须得有一个对不对?一根绳子一端系在腰上,一端连接头顶上的隐藏机关什么的,以防表演的时候演员失误什么的……

“我很遗憾。”福尔摩斯开口了。

这让华生大大地松了口气,因为这预示着他自己的推理是错误的,这个男孩不是在冒着生命危险表演,或许只是安全装置非常隐蔽,他看不出来。福尔摩斯一定看出来了。

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他在表演中完全没有使用任何防护措施。对他来说,哪怕仅仅是一次最小的失误也是不可接受的。”

“不可理喻!”华生勃然大怒,“这种表演必须叫停!他不能……”

“冷静,我的朋友。如果你在进门前读过宣传册,就会知道他们是‘飞行的格雷森’,鼎鼎有名的空中飞人家族。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表演‘空中飞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据我在表演前了解到的,整个家族在多年以来的表演中从未有过任何失误。”福尔摩斯说,“从这个男孩的表现来看,他们的技能是完美的。”

“但他还是个孩子。他多大了,有十岁吗?”

“八岁。理查德·格雷森。家族里最小的孩子,但被称为最有天赋的。他的家人很自豪,因为他已经能够参与到所有的表演之中了……当然,不是在抛接表演中接人的那个,鉴于他的年龄,他还没有足够的臂力。”

“你……读得很认真,福尔摩斯。”华生怀疑地说,“你通常不是只在案子里才这么认真的吗?”

“啊。我亲爱的华生,老朋友。”在黑暗中,福尔摩斯笑了,“在我经历的所有案件之中,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最让我念念不忘并且无比遗憾的,就是开膛手杰克;而在所有和开膛手杰克有关的人物中,郝德森太太,无疑是最超凡脱俗、最不可置信,也是最有挑战性的。”

聚光灯紧随着男孩,鼓点应和着他的姿势,每一次重锤都会迎来一场改变。轻柔的背景乐毫不张扬地顺从着鼓点的统治,起伏中带着韵律,宛如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