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三种羞耻(25)

神。

在此之前福尔摩斯从未对这一概念有过研究,他几乎没有阅读过任何一本描述神灵的书籍,只是出于破案的需要粗略浏览过相关的资料。

不同的教派对于神灵的认知大相径庭,在福尔摩斯看来,传说中全知全能全善的神不可能存在,然而那些拥有极为强大力量、性情十分古怪的“神灵”——某种意义上说,不过是另一种类型的人。

像这样的神或许是存在过的,甚至很可能现在依然存在。

眼前这位不正是一种神灵?即使他自己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只是谦逊地自称为一幅画像。

“神是什么?”福尔摩斯充满好奇地问。

桑西说的话太狂妄了,尽管拉斐尔·桑西本人应当有资格这么说,但眼前的这道幽魂到底算不算是拉斐尔?他说起神时的口吻如此笃定,让人不能不相信他确实了解神,甚至曾与之相处。

“借用你的逻辑,歇洛克,神是自然本身。”桑西回答,“你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们相处,但很难意识到祂们的意识。当你意识到的时候……通常是在灾难发生的时候。”

他转过头,看向舞台上的男孩。他的双臂打开如双翼,朝着光芒所在的方向仰头。那张小脸圆润得毫无棱角,却依然称得上光艳动人。

他仍旧顺着被抛甩的方向攀升。仿佛被撕下翅膀只剩残躯,借着风力拼命逃离的小虫。他飞翔的姿态如此竭力,几近绝望,而这绝望描摹出了那张静静悬停在他身后,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蛛网。

攀升。攀升。攀升到最高处。圆月中框入了飞翔的小格雷森,在他脚下拉出一道扭曲的、弯折了数次的长影。

海中的黑影长如飘带,在缓慢起伏的水波中翻折变幻。

其中的一根如生长的珊瑚般凸出水面,蠕动着,在布鲁斯好奇的眼神中变成了人形。

人体的线条逐渐清晰,并且清楚地和周围的环境区分开来。每一根线条都是柔和的,仿佛从千万次扫过纸面的稿线中精心挑选而来,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哪怕只是是十数条线也能将纸面涂成色块,经过千万次描画的纸面只会变成纯黑。

从一团被铅笔涂黑的色块里选出的线条,和不打草稿直接画是没有区别的。

可是,假如不从千万条线中挑选,为什么这些线条会那么完美?

真让人困惑不是吗?明明只是线条而已,线条有什么特别的呢?但只要你真正站在它面前,亲眼目睹过它,就会知道那根本就是两种概念的东西。

它看起来也比实际上更大。

很多画像都能做到,要空泛地讲些技巧的理论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对空间的运用啊,光暗的对比啊,色彩的巧妙啊。

甚至不需要是传世名画,连杰作都能有这种效果。

那和眼前的这玩意根本不是一回事。

线条微微地浮动着,轻轻地颤抖着,柔柔地飘荡着。就好像烈阳下,徐徐的小风里,半透明的风筝线在地面上落下的那种,很淡很淡,淡得几近于无,让人疑心是不是眼花了、看错了的影子。

让人忍不住死死地盯着看,想用眼神拽住它,盯得双眼都酸涩无比,泛着泪花,于是忍不住了,用力地闭一闭眼睛,眼珠子在眼皮下面恶狠狠地拧上几圈。

拧得能感觉到眼球后面的神经牵系着眼球。

好像有点能看到从脑子里伸出来的、树根一样的青紫色血管爬在眼球上。

按道理说,眼球自己是看不到眼球后面的东西的吧……是这么回事吧?不太能确定,可能是看得到的。不过,这倒也无所谓了。

细丝般的血管的尖端不断分叉,变得更细、更密,钻进眼球里面,密密麻麻地塞进去,可能把眼球里面都掏空了。就好像是树根包裹着矿石吸取里面的营养一样,血管也在努力从眼球里吸取营养输送进大脑。

是什么东西,被眼球摄取到,然后顺着血管和神经,被输进了脑子里呢?

可能是眼球在眼眶里面拧得太用力了吧,所以才会那么晕。

再睁开眼之后,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蒙了一层湿乎乎的淡红色。眼球里面突突地蠕动着什么东西,好像血管在眼球里面生了只短短胖胖的蠕虫,这小虫子正钻卵壳似的往外钻。

布鲁斯有点头晕,还有点想吐。

但又不是很晕,也没真的能吐出来。一种……东西,绞着他的脑水,胃里胀得厉害,想把东西全倒出来;又空得不行,胃袋搅来搅去搅不着实物。

喉咙口和舌根往外翻涌着酸水,唾液被刺激得喷泉一样往外涌,布鲁斯咽都咽不过来。他咬着牙强行吞下去,吞出一阵“咕咚”声,倒像是他往自己肚子里丢了几块大石头。

“噢!真抱歉,真抱歉!是我来迟了,我的错,我的错。”人影靠过来,亲密地揽住布鲁斯的肩膀,一只手搀扶着他,另一只手在布鲁斯的背后有节奏地拍打,“好些了吗?布鲁斯?”

“……你来早来晚都得有这么一回事吧。”布鲁斯喘着气说,“别拍了别拍了越拍越……”他呕了一下,几乎要呕出体腔的脏器。

布鲁斯不怕这个。他恨不得真能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呕空,胃啊肺啊心啊食道啊……全部都吐出去好了。

全部都吐出去好了。身体内部所有腥鲜的、滑腻的、柔润的肉块,韧而薄的黏膜,细小的骨骼,脆嚼的软骨,切碎掉、溶解掉,就这么像被注入了消化液的虫肉一样化成汤,然后全部都吐出去,就像被剖开腹腔、清除脏器的虫子,只留下坚固的外壳。

那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胃,暖意渗皮肤,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布鲁斯渐渐缓过神来,却总感到身体很不对劲——怪异,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内脏被强行塞进了身体,像是套着不合身的、过紧过小的皮囊。

“好多了吗?”那个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说。

布鲁斯稍微犹豫了一下。

他其实没有那么好奇,也并不是真的想看它。他刚才试过看它了,运用一下艺术修辞,他会说那感觉并不美好。

可是,即使他现在仍然有点想要掏出自己的眼球、扯断连接在眼球之后的神经与血管;即使他现在仍然有点想要用指甲撕开肚子,挖鱼腹一样挖个干净,却感到了无尽的生命力和旺盛的活力狂野地涌入。

那是一种……美妙的,宁静的声音。

像是沉沉地睡在某个从未有人类踏足的荒野之中,溪流潺潺,青草拔高,树木将头顶的阳光与地底的养料往来运送。生命呢喃不休,仿佛坏收音机发出的低柔的底噪。

布鲁斯站稳身体,看了过去。

两粒小小的珍珠点缀在年轻人的脸颊上,而他显现出了极致简洁的线条可以怎样勾勒美。根本看不清,每一根线条都缀满了光斑,每一个光斑都在奏响圣歌,每一首圣歌都醇香如蜜酒,每一滴蜜酒都眩目、宏大、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