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三种羞耻(27)

在疯狂的人群中,唯有福尔摩斯是清醒的。

地上的红毯已经开满了腐败的花,花朵如拳头大,形状宛如一颗颗不规则的宝石,但宝石上覆盖着古怪的绿色粘液和白色斑纹,融化的烛蜡滴落在花叶上,又为宝石平添一抹艳红。

它们看起来甚至很美,却无疑是尸体与死亡的意象。福尔摩斯不禁好奇是否只有自己看到这一幕——华生显然是没有看到的,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表演中,正随着阴影中扭曲的人形一道鼓掌和欢呼。

此前他已经尝试过用各种方式呼唤老朋友,包括给华生响亮的一个耳光。所有尝试都没有取得成效,于是无事可做的福尔摩斯短暂地观察了一下华生的状态。

从外表上看,华生相当正常。

他的双目明亮,神态虽激动却仍没有癫狂之感,四肢灵活,行动如常。但任何举动都无法引起华生的注意,仿佛他连灵魂都被摄入到表演之中。

桑西先生已经离开了,在这诡异的表演中,只有他一个人置身其外。福尔摩斯不禁感到寒意涌上身体,甚至有些拽着华生拔腿就跑的冲动。

阻拦他的是常年破案所积累的经验。他已经和桑西先生说过话,对方的言谈举止都充满理智,或者至少是有逻辑的,对方的现身似乎也有着某种目的。

样本只此一例,因此不能确定是否所有类似桑西先生的存在都同他一样……不,一定是他忽略了什么。

福尔摩斯沉思着,在他被人和非人广为称赞的头脑中检索着,直到他最终回想起郝德森夫人。正是郝德森夫人给了他们邀请函,也正是郝德森夫人得到邀请。

啊哈。量子力学。

福尔摩斯想知道这是某种约定俗成的固定说辞,用来安抚像他这样固执地寻求某种真相的人。

一阵稳定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福尔摩斯转过头,而爱丽丝悠然自若地行走在溃烂的花朵之间,对上他的眼神后,还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郝德森太太。”福尔摩斯问好道。

“爱丽丝。这是我使用最久远的名字,大概能算是我的真名。”

“想必您也不是人类了。”

“我差不多是。”

“为什么我竟没有发觉过呢?您在隐藏异常这方面做得并不好,但今天之前,我从未朝着另一个方向想过。当然,我确实不常往神怪的方向联想,但即使是我也会在前所未见的未知事物前有所动摇。”

“为了你好,歇洛克,我稍微对你的注意力做了点小手脚。请放心,这对您的头脑和身体都没有任何副作用,只是一点类似于魔术的手段,转移了您的注意力。”

“您是指——”

“案子,歇洛克。”爱丽丝提醒他,“一个接一个的案子。你以为是谁让世界各地的人跋山涉水来见你?是谁在黑夜和雾霭中保护为你搜集信息的乞儿?”

“噢。我以为召唤他们前来的是我在业内的好名声呢。”

“那是让他们想来的东西,而我推动他们行动。毕竟正如你所知道的,哪怕是在生死危机面前,人们也倾向于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沙子。”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注视着爱丽丝,一时间竟感到无话可说。

“那么,您又是为什么邀请我和华生来到这里?”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你无视生活中的异常,但你总是不肯放弃。这种好奇心几乎害死你很多次,我也保护了你。”爱丽丝走过来,做了个拉开的动作。一把椅子从灰影中分离出来,爱丽丝坐上去,双脚甚至踩不到地面。

“万分感谢。”福尔摩斯毕恭毕敬地摘下帽子放到胸前。

爱丽丝抿起嘴唇,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福尔摩斯端详着,敏锐地意识到她的神态确实过于僵硬呆板了些,她的年龄似乎也远远不到能被称为寡妇的地步……事实上,她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甚至更小。

“我有一个失礼的问题。”福尔摩斯说道。

“请问。”

“您到底是什么?”

爱丽丝沉思了一会儿:“神,魔鬼,我猜我同时具有这两者的属性。”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说道:“您这么猜。”他重新戴好帽子,又突兀地问,“那么您认为您是什么?”

“我是人类。”爱丽丝流畅地回答,“但就像你一样,我和大多数人不同;就像你一样,我有其他人不具有的能力。”

这话难免让福尔摩斯感到一点滑稽,然而爱丽丝的语气里似乎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难以肯定,但也不对爱丽丝的话做任何评价,只是所有所思地凝望着越开越衰败的宝石花。

“我对植物了解不多,这些花更是从未见过。”

“啊,它们似乎不能算是植物,更像是动物吧,或者微生物?”爱丽丝说,“我不大关注这些小东西,他们似乎总是有不同的样貌。他们生长在我的周围,以我遗落的一些力量为食,有时候他们也会尝试利用我作为诱饵捕猎。您喜欢的话我可以设法把它们种进花盆——看来您是不喜欢了。”

他们并肩而坐,爱丽丝时不时地甩一甩小腿,皮靴磕在椅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福尔摩斯拿到了自己最常用的那只烟斗,里面已经填满了青草色的烟丝,点然后的火焰也是泛着青色,仿佛夕阳中的蒙蒙草穗。

他们闲聊了一阵,又不约而同地突然沉默。

“和你们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爱丽丝终于说,“我曾经得到的教训是,真相对人们来说并没有好处,因为他们既没有能摆脱现状的力量,也不能说服自己接受现状。真相只会让他们在极度的惊恐中死去,不管他们在事前有多渴望真相,得到后却都会后悔。”

“没错。”福尔摩斯吐着烟气,“您是对的,爱丽丝。”

“你后悔了吗?”

“噢,不,当然不,绝不。”福尔摩斯眯起眼睛,“既然我还没有死,那我就不会后悔。”

“你想要死吗?”

福尔摩斯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

这烟草的香味很特殊,仿佛无穷的光热被他吞噬,一路发出狂躁的爆裂声;同时它又那么安静和清澈,仿佛昆虫在他的身体里扑打翅膀,带刺的足肢轻轻刮擦着,令他发痒。

“一切都会死,亲爱的爱丽丝。”他缓慢而有力地说,“人类会死,魔鬼和神灵会死,宇宙会死。这件事注定发生,而我不去考虑注定的事。”

爱丽丝抬手为他的烟斗添上烟丝,说:“或许我问错了。你想要延长生命吗?”

这次福尔摩斯思索的时间更长了些。宝石花已散落一地,烛火也燃到了尽头,地上红斑点点,目之所及都光泽动人,更应为淑女妆饰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