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第六种羞耻(25)

约翰都不记得上次步行这么长时间是什么时候了。

他以为他不记得。可实际上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他才五六岁吧,刚刚离开母亲的怀抱没多久。母亲的模样似乎从来没有清晰过,但也不奇怪,他那时候还太小了,母亲又很忙,她还要照顾前面的几个孩子。

约翰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都说最小的孩子总能得到最多的偏爱,假如年龄差距过大,有时候最大的孩子甚至会像父母一样对待和照顾最小的。

很遗憾,约翰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出生时家中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十几岁,同样处于一个急需照料,甚至可以说是最需要照料的阶段。大哥会继承父亲的土地和爵位,他即将登上正式的社交舞台,整个家庭都在为他而忙碌。

没有太多人会管约翰,因此,他得以躲开女仆,自由地在草地中玩耍。女仆会带着哭腔,在灌木和花草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而约翰那时太过年幼,不懂得她心中的恐惧。

他只把这当成一个游戏,静悄悄地躲藏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看着她慌乱地东奔西跑。

不过他也并不真的会躲藏太久,一旦她徘徊到附近,约翰就会趴下来,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疯玩中耗尽了体力,已经睡着了。

女仆看见他了,停下呼喊的声音,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即使闭着眼睛,约翰也能感觉到她如有实质的视线,如释重负地扫视着他,细细查看着,看他是否弄脏弄破了衣服,是否受了什么伤。

确定一切正常后,她会俯下身,将他抱在怀中。抱得那么轻柔,又那么紧密,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胸脯下剧烈的心跳。

女仆会将他抱回房间,把他放到床上,为他梳理好头发,整理好衣着。

多么普通的事情,却是他百玩不厌的游戏。

后来他年纪稍大了点,就被送到了修道院里。一位沉默而苛刻的神父成了他的照管人,而他最熟悉的那位女仆——后来约翰再也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她,大约是被母亲置办了一笔嫁妆,嫁给某个人,过上了自己的生活吧。

修道院里的生活只能用刻板得让人发疯来形容。尤其是对一个孩子来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可怕,他唯一能玩耍的地方就是园中兼具墓地作用的草坪,唯一能读的书籍是教中的经典。

从那个时候起,约翰就没怎么跑动过了。

他走过的最远的路是去见父亲。那是一条漫长而宽阔的长廊,光照很好,墙壁上悬挂的历代先祖的画像,每一张脸都是那么傲慢和冷漠,他们的视线也总是凝视着前方,仿佛凝视着约翰本人。

他走到父亲面前,被父亲问了几句话,然后父亲似乎是确定了什么,点点头,告诉他:“你会成为一个圣职者。我已经安排好了。”

那时的他只觉得茫然,现在的他嘛……倒是明白了那时父亲对他的爱。小儿子继承不到什么东西,父亲纵然冷淡,也为约翰的人生做了妥善的安排,至少在他死前,约翰能得到一些东西。

在那之后,这就是约翰走过的最长的路了。

他折了一根笔直的树枝,一边走一边胡乱地晃荡它,拍打着路边半人高的野草。鞋子很舒适,底子柔软而有弹性,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约翰也不是很关心。

在这里,他看到太多奇怪的事物了。

两个轮子、人骑在上面踩就能往前走,前面一个框可以装东西,后面还有个座能坐人的小车;家家户户都有比水还要清透,当中既无瑕疵也无染色的玻璃窗;屋子里能够自动点火的炉子,锋利得可怕的刀具;按一下开关就会点亮,再按一下还能变色的灯光……

约翰甚至在广场上看到了一座可以活动的雕塑。无数星球悬浮着,围绕着固定的轨迹缓慢运行,其自身也在稳定地以某个轴为中心转动。

老天。约翰可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能认出来,在那个雕塑里,是地球和其他星球围绕着太阳转动,而不是一切围绕着地球转动。

……据说哥白尼提出过一点类似的设想,尽管他从未正式发表过,但因为这观念过于惊世骇俗,相当多的教内人士有所耳闻……他真是胆大包天。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约翰搞不明白,但这里的所有细节都令他战栗。

最初他以为瓦伦蒂诺是女巫,她说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暗示她是女巫;可被她弄到这里之后,约翰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那么的——简洁和美丽。

可以说,约翰不是个聪明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是受过高等教育,学会了思考的。他自己可能得不出什么好的思想,可是,把好的思想摆在他面前,他也并不愚蠢到认不出来。

只有真理才会那么简洁和美丽。

他一路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他看到的东西。瓦伦蒂诺一直没有再出现,可能就是要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啊,瓦伦蒂诺,这么多年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仿佛回到童年,回到那位亲切的女仆身边的人。

约翰在森林中穿梭,这里很难分辨出方向,他只能靠着观察枝叶中隐约透出的太阳确定自己的位置。他一直往前走,一路走到森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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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尽头是金色的沙滩。

以及海面。无边无际的海面,蓝色的水波轻缓地起伏,仿佛母亲疲倦的手习惯性地推动摇篮。几只白鸟贴着水面飞行,云雾朦胧,被凉风拉得很薄。

约翰的下巴几乎要砸到沙子上。

不论之前有过多少猜测多少设想,亲眼目睹所受到的震撼才是最大的。这里居然真的是一片海域,这地方恐怕也真是一座岛屿……不,还不能断定,至少要绕岛一圈才能断定,也许这里只是某个靠近大海的城镇……但假如真的有这样的城镇,怎么可能从未有人提及过这片不可思议之地?

约翰傻乎乎地站了半天,才慢慢回过神。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各种各样的谜团塞在他的脑海中,比如就算这是一座岛屿,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他弄过来的?他昏迷的时间应该不长,是不是说明这里距离罗马并不遥远?

可问题又会回到原点,假若这座岛的距离如此之近,怎么可能从未被船只发现呢?看看这片海,看看这宽阔、笔直的海岸线,这里是一座良港啊。

约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下,把木棍横放在腿上。

说不准他以后还能写篇关于此事的游记。肯定会有很多人感兴趣。

坐下来才发现他已经很累了,一直精神紧绷才没觉察到。此刻亢奋的状态逐渐平息,疲倦涌上来,约翰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背靠着树干,渐渐陷入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