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第七种羞耻(7)

在所有的可能性中,福尔摩斯最没有预料到的是,康斯坦丁会带领他来到一座……农场?

这实在是个清秀动人的好地方,尽管不远处就是矗立着巨塔般长筒,源源不断向外冒出浓烟的工厂。

那庞大的建筑群,显示出令人敬畏的辉煌之态,古罗马神殿所采用的立柱都不及它们那般规整和庞大。这造物,简直像是支撑着天空这张巨大穹顶似的。顶端吞吐而出的灰雾裹挟的油污和细微尘粒,将长筒外部熏染成几乎发亮的浓黑色,那黑色中油光粼粼,隐约折射着霓虹般的光晕,却给福尔摩斯带来强烈的不适和眩晕感,而那种丑恶与炫丽相结合的诡异视觉效果,不知怎么,又叫人心中悚然、脊背发毛,以至于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那可不像是魔鬼之恶。”福尔摩斯说,“要我说,那是人类之恶,必要之恶。”

“看这边。”康斯坦丁用下巴点了点农场,“这是我带你来的地方,那座工厂——不能说它没受到影响,但工厂无论如何都会有工人。”

所以有问题的确实是这座农场。

真有意思,福尔摩斯想,农场里能出现的故事在他的脑中转过一圈,料想最严重也无非是屠杀之类的东西。屠杀当然可怖,但那终究是人类也能犯下的罪行。

异种们……异种们能制造什么更有创意的场面?穷极福尔摩斯的想象力也无法想到。

他并未真正后悔涉足异类的领域的决定,不过这种萦绕在他心胸中的感情已经十分接近后悔了。

“现在说不还来得及。”康斯坦丁看透了似的懒洋洋地说,“事实上,考虑到普通人的承受能力,我事先筛选过了——别担心,这儿没什么真正可怕的东西。你即将看到的充其量只能说是反人类。”

他说“充其量”、“只是”、“反人类”,福尔摩斯想。

要到什么程度,康斯坦丁才觉得足够严重?危急整个伦敦安危的时候?危急全人类的时候?

康斯坦丁是个厚颜无耻的下流痞子,毫无疑问。康斯坦丁也没有掩饰这一点,不如说他是故意地展示了自己的性格。

但康斯坦丁还远不至于那么道德沦丧吧?

不知怎么,福尔摩斯预感到事情绝不会有一个妥善的收场。

在沉默中他们穿过小径,康斯坦丁若无其事地撕开了铁栅栏,领着他往里走。为此福尔摩斯还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这是人类能够拥有的力量吗”等等与之相关的细节,最终他还是没有提问,而是将一切归结于魔法。

哪怕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能让他感觉到“魔法”对于他过去所建立的理性世界的颠覆和摧毁,毕竟,假若他没有亲眼目睹康斯坦丁的行为,而是在事后查看现场遗留下的痕迹,大概率的,福尔摩斯会给它一个合乎情理的推测。譬如铁栅栏被撕裂是利用某种机械的结果,附近刚好又有工厂,那么嫌疑人的身份很可能就是来自工厂的工人……

……他过去对自己经手的案子有过多少次误判?有多少人因此而蒙冤?福尔摩斯忧心忡忡。

“老天,你想得很大声。”康斯坦丁说,“我刚才做的不是魔法——魔法是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凭空出现在某个地方。正如你所见的那样,我并不是个传统的魔法师。老实说大部分时候我都像你一样行事,这里找找线索,那里用用人情,偷蒙拐骗什么的。”

“你是在试图让我相信你完全凭借蛮力撕开钢铁?”福尔摩斯充满怀疑地问。

“……好吧,还是有一点魔法成分在里面的。可以说我的体质和普通人大不相同。”康斯坦丁摸了摸兜,叼了根丝卡,“但我的情况非常、非常、非常特殊。太他妈的特殊了,你目前为止也只遇到过房东和我而已。我保证你下次遇到能认出来的,会有‘感觉’。”

说到感觉时康斯坦丁举起双手比了个引号。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我不会如此幸运。”

应该是不会那么幸运,康斯坦丁心说你是不知道那玩意的作风,祂去哪个世界哪个世界的同族就闻风而逃,逃不掉的也都被吃得干净,就剩下本地的恶魔幽魂之类的……祂还时不时去地狱打牙祭,地狱都快混成养殖场了。

好消息是祂的存在为全人类的理智做出卓越贡献。

坏消息是人间恶魔横行,而外界的怪物们会突然之间非常容易发现这么个好地方,并且畅通无阻地降临地球——毕竟祂是很容易饥渴的,又不打算挪窝,可不得时不时布置一下,让零食们自己涌进来。

这两者一正一负,不是可以直接抵消的事情,所以还真难说亚度尼斯的存在究竟是好是坏。就私人情绪来说,康斯坦丁更多把这视为一种好事,那倒不是他出于对亚度尼斯的感情有失偏颇,主要还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个道理:人生在世,能往好处看的时候还是尽量往好处看……

大部分时候他自己做不到。他一向抱着最坏的打算,而之后发生的事实总比他想象中的更坏。

但不知怎么,亚度尼斯令他渐渐学会往好处看了。

大概是因为亚度尼斯会让坏的结果发生一点偏移吧,结果当然依然是很坏的,而且会在亚度尼斯的介入下变得更坏。就像那些寓言故事里的那样,许下一个愿望希望获得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在康斯坦丁真正的人生里,故事的发展将是他的亲朋挚友不断意外身故,源源不断地为他留下遗产;而在亚度尼斯出现后,他的结局变成了在花光手中的财富后立时暴毙。

亚度尼斯更坏,更冷,更恶毒——然而不会有焦虑与负罪感。倘若习惯了亚度尼斯的风格,甚至很容易在他的操纵中获得享受。

……我这习惯真该改改了,康斯坦丁对自己说,一离开那玩意就不停在心里说他的好话,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啊?!这是有病!

屋舍近在眼前。康斯坦丁在门口停下,吐掉烟头,用脚尖碾灭。

“请进。”他说,从风衣里掏出之前装夜宵的纸袋递过去,“吐在里面,别吐到地上,会污染我画的法阵。”

福尔摩斯古怪地看了他几秒,接过纸袋,推开大门。

福尔摩斯吐满了纸袋。

真的。吐得满满的。

呕吐,实在是消耗体能和精力的利器,它将身体里多余的东西挤压出去,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必须用劲,一次急促而深刻的舒张,紧接着一次滂沱般的紧缩;一次舒张,一次更竭尽全力的收缩;一次舒张,一次痛不欲生搜肠刮肚呕心沥血般的收缩;再来一次舒张,一次遍身酸痛的、眼冒金星的、几乎虚脱的收缩……

食物被胃壁挤压和碾磨过,碎屑被胃酸浸泡与软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