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六月六日是天贶节, 传闻神仙崔珏在这一日得道飞升,所以每年今日的道观都十分热闹,百姓争相前往道观游玩诵经, 观莲花池,后来逐渐成为官民同乐的节日,宫中也会在这一天举行宴会, 召皇亲国戚、四品以上京官与翰林学士等前往集英殿赴荷花宴,饮酒赏花,作词赋诗。
今年的天贶节由皇太后主持, 她刻意调了席位,将六品翰林录事薛序邻的席面安置在8 李遂的右前方,独立于百官, 甚至特殊于宰执。
这是炙手可热的恩遇, 也是令人眼红的风头。
除此之外, 照微还另赐了他一壶金华酒,一碗银耳莲子羹。
薛序邻知道她的企图,希望他被姚党孤立,万不得已只能投靠她, 从而对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他轻轻搅着碗里雪白饱满的莲子, 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这是避无可避的阳谋,只是他何德何能,为何偏偏是他呢?
甘甜热糯的羹汤熨帖心肺,薛序邻尝了几口后, 将白瓷碗搁下,转头对上祁令瞻的目光, 对方仿佛只是不经意一触,又若无其事从他身上移开。
祁令瞻的目光重新落在庭中舞姬身上, 云袖招招,花影摇摇,而他脑海中却是薛序邻那春风得意的神情。
看过照微果然待他不错,素有耿介之名的薛伯仁,在她面前也不过如此。
相较于薛序邻,祁令瞻的待遇可谓冷淡至极,照微眼里仿佛看不见他,甚至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和指责,有的只是目光扫过时毫无停顿的漠视。
而漠视……竟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即使他已做好被误解、被记恨的心理准备,仍为之闷闷不怿。
祁令瞻极专注地凝神在庭中歌舞中,却连旧曲何时换新曲都未留意。耳畔每传来一句她与他的隐约对话,都如一记闷棍敲在他心上,如一记闷钟撞在他耳膜里。他害怕去听,又情不自禁去听,直到碰倒手边酒壶,壶身铛啷啷滚到地上,声响吸引了周围的人。
而照微的目光,也终于在此刻,落到了他身上。
佐酒的侍女跪地为自己的失神请罪,祁令瞻淡淡道:“是我无心之失,不怪你。”
他今日身着淡青如月白的襕衫,起身离席时,恰有夜风清凉,吹袭入殿,卷起他宽袖飘飘、衫摆簌簌,如竹摇鹤起,若非腰间有玉带拘束,怕真如那仙人崔珏一般,得道登云而去。
只是他面上无澜,心中却是冰火交浇,朝照微与李遂的方向一揖,低眉垂目道:“臣殿前失仪,唐突了御驾,请允臣先行告退。”
照微幽幽望着他半晌,问侍立身旁的锦春:“宫中可有合适的衣服?”
锦春道:“尚服局内有。”
照微点点头,对她说:“你先带参知先去换身衣服,他要走要留,都随他。”
锦春领命,引祁令瞻离开集英殿,往尚服局中更衣。
新的衣服上没有酒气,只有淡淡的沉香与麝香混合的味道,祁令瞻清醒了许多,心情也渐渐宁静,只是再不敢入殿见她,怕再有破绽百出,难以周全。
锦春是祁窈宁从永平侯府带进宫的老人,熟悉祁令瞻,被酒宴的气氛一烘,此时也敢同他开玩笑:“奴婢劝大人还是快快归席吧,等会儿宾客要作词赋诗,大人若是错过,彩头可全要被薛翰林赢去了!”
祁令瞻远远望着集英殿的灯火,问锦春:“娘娘定了什么彩头?”
锦春道:“娘娘说要彩头要因人而异,不能提前定好,否则便失了意趣,也难以投赢家所好。”
“那她有没有提过,若是薛序邻赢了,她要赏什么?”
锦春点头,“娘娘说笔墨纸砚都已赏过,这回他若赢了,赏他一套内库藏书。”
“若是我赢了呢?”
锦春闻言支吾:“这个……”
祁令瞻笑了笑,看来她没提过。
锦春安慰他道:“说不定娘娘是想给大人一个惊喜,所以连我们也没有告诉。”
这话并未安慰到祁令瞻,他对锦春说道:“诗词也要投评判者所好,既然娘娘心中已定好人选,我就不去给她搅局了。”
他遣锦春归席,独自登上对面楼阁,此处是观星瞻月的好地方,倚靠在阑干处,正与灯火通明的集英殿遥相对望。
他不敢入内,又不忍离去,只在清凉夜风中徐徐徘徊,心头浮尘不定,晦暗不明。
直到听见戌时击柝,遥遥见集英殿中走出一行人,月光下看得清楚,是提前离席的太后与皇上。
李遂在集英殿前向照微行礼作别,随宫人回福宁宫休息。待他走远,照微没急着回坤明宫,一眼望见集英殿对面楼阁,说那是赏月的好去处,要前去逛逛。
说笑声渐行渐近,从她散漫悠长的音色里,听得出她今夜醉得痛快,评论起今夜参宴的大臣,愈发刻薄不饶人。
“……那礼部尚书又矮又胖,像个蹴鞠球,户部尚书又高又瘦,像根老竹竿,这两人作诗写出来的字皆如其人,一个如石压□□,一个如树梢挂蛇,哈哈哈……”
祁令瞻站在二层楼阑干处听着,闻此言也不免笑了笑。
她的声音愈发近了,就在垂目可及的楼下。她令随行的宫人止步,只带着锦春、锦秋二人缓步登楼。
锦秋问她:“那方才众人所作诗词里,娘娘最中意哪一首?”
照微沉吟片刻,念道:“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
锦秋笑道:“果然是薛翰林的诗,竟能教娘娘记住了!”
锦春从旁说:“薛翰林的字也好,不胖不瘦,铁画银钩,便是不识字的人瞧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照微点头,曼声道:“是好。”
锦秋说:“说起字好,我倒觉得参知大人的字更好看,温雅整齐,珠圆玉润,使人一见如春风扑面,愿展卷细读。”
说罢转向照微,“请娘娘评判,当朝两位青年才俊,哪位的字更合娘娘心意?”
照微的脚步在阑干上停住了,许久不言,似在思索这个问题。
隐在二楼的祁令瞻也屏息凝神,等着听她的答案,覆着鸦色手衣的长指握在阑干上,青筋与骨节缓缓突起。
果然听见她说:“我更喜欢薛序邻的字。”
“薛卿练过飞白体,有飞白体‘势若飞举’的风采,又杂学颜真卿之筋、柳宗元之骨,自称一派苍劲险峭。而兄长的字受腕伤所限,论字迹工丽、意境从容,满朝文人少有能出其右者,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