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照微心想, 她气了这么久,本不该如此轻易原谅他。
可他的手好凉,面容迎光望着她, 神情温柔而疲惫。
“照微,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妹妹。”
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提醒他自己。
祁令瞻凝视着她, 语调沉静缓慢地对她说道:“我有事情隐瞒你,或出于私心,或因为苦衷, 倘若不是为你好,也不会伤害你。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这件事上, 你要信我。”
照微蹙眉, 犹不甘心, “可我应该知情,我不想像六年前被遣去回龙寺时那样蒙在鼓里,是感激你抑或怨恨你,我应该自己做决定。”
祁令瞻唇角牵了牵, “那我宁可你怨恨我。”
“哥哥……”
“不过, 虽然这一切都是我自讨苦吃,我仍然想求得你的原谅。这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照微深深望着他,语气也变得严肃,“你是我哥哥, 我当然不会恨你,可只有我宽恕你又有何用, 你到底想做什么事,难道不肯考虑爹娘, 考虑同僚与天下人的感受吗?”
祁令瞻垂目一笑,虚虚握住她的手。
他的意态似是有几分醉意,然而说出的话却孤掷而清醒。
他说:“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能得一人知己已是造化眷顾,岂敢碌碌终生,汲汲求名。”
“可是……”
旁人的知己,或夫妻唱随,或师生传继,兄长为何独独言她?
见她仍犹疑不解,双目凝着,眉心蹙着,祁令瞻忽又一笑,说:“罢了。”
他说:“我既瞒了你,不能再摆布你的情感,善善而恶恶是人之常情,你还是随心所欲就很好。”
照微问他:“为何是我?你是准备无父无母,还是无妻无子?”
“父亲有母亲眷顾,至于妻子,尚是未可知的事情。”
祁令瞻不想与她提娶妻之事,怕她在意,更怕她不在意。他理平襕衫袖口的褶皱,站起来走到窗边,见铜壶漏断,夜已三更,窗外万籁俱寂,唯见明月倾洒如银河洗尘。
他说:“夜深了。”
照微默默瞧了他一会儿,起身告辞:“我回我院里。”
脚步尚未迈出去,听祁令瞻说道:“你卧房未铺衾席,眼下也不合适惊动下人,今夜你先在我卧房凑合一晚,我去住书房。”
照微点点头,“也好。”
他的卧房陈设简单,临窗案上搁着一个素胚泥瓶,榻外环着三面设色素淡的枕屏,帷幄淡青如月白,榻上是新铺的衾席,柔软干燥,刚在外面晒了一整天,未熏过香,拥在怀里十分舒服。
照微拆了头发躺在里面,困意很快涌到眼皮,将睡未睡之际,她隐约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玫瑰露的香气。
这是永京女子今年的时兴,年初的时候,照微常用浸了玫瑰露的帕子擦脸。
兄长竟然喜欢这种女儿家的东西。
照微的思绪已然昏昏沉沉,只剩一个直白的念头:她倒是还有十几瓶,回头送他一些。
有人熟睡,也有人无眠。
祁令瞻走到平彦窗下时,听见平彦在屋里鼾声如雷。他敲了三回窗才将其惊醒,平彦睡眼惺忪地披衣走出来,疑惑地看向祁令瞻,“出什么事了,公子?”
前几天让他大半夜掘地埋灰,今天这又是要做什么?
祁令瞻气定神闲往石榴树的方向一指,对他说:“去把纸灰都掘出来。”
平彦怀疑自己没听清:“啊?”
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家公子,这是变着法儿折腾他啊。
“辛苦你去把纸灰都掘出来,换个地方埋,”祁令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静小点,别惊了屋里的人。”
平彦稀里糊涂被塞了一把锄头,晃晃悠悠跑到石榴树底下挖纸灰去了。祁令瞻负手站在廊下为他望风,时而抬头望月,时而望向卧房的方向。
他没想到照微对他心无芥蒂至此,虽明知他有所隐瞒、明知他与姚鹤守私下勾连,仍愿意回府看望他,愿意相信他的话。
这是未敢期许的意外之喜,也是破他修得心如止水的一颗石子,因她到来而激起的涟漪,此刻仍未平息。
但他同时也看得分明,照微如此待他,只因他是她的兄长。
因此而依赖他、信任他,自然而亲密地靠近他。她并未察觉握住他的手,或者睡在他的卧房里有何不妥,大概她心中对他毫无波澜,因此也能毫无顾忌。
再没有谁会拥有与她如此亲密的关系,这是他的侥幸,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绝不会与她有更多的可能,这是他的不幸。
他不是没起过越界的心思,不是没想过争取,可是照微她……必然会觉得伤心。
祁令瞻负手立在照彻万物的月光里,微风袅袅送爽,拂动他的交领襕衫,飘飘若流风回雪,远望俊秀挺拔,有怡心悦目之丰姿。
然而他此时的心境,却远非这般意气风发,反而寸寸塌陷,焰尽灰冷,无可挽回。
直到平彦将埋在石榴树底下的纸灰清理干净,拄着锄头直起身子,扯过袖子擦额头上的汗。
祁令瞻心想,他已骗她许多,至少要守住这个秘密,不要再辜负她给予亲情的这份深厚宽宥,令她为难。
照微这一觉睡得极舒坦,卯中起床时,听见窗外鸟雀交鸣,更觉神清气爽。
祁令瞻已将入宫的绯服银鱼穿戴整齐,旁边高几上搁着一顶双翅乌纱,正端坐在太师椅间阖目养神,听见她来时的动静,这才慢慢睁开眼。
她一进来就绕着八仙桌打转,左手拈起一块糖榧饼,右手端起一盏盖碗茶,见祁令瞻看她,问道:“兄长不一起来用早膳吗?”
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我卯初就吃过了。”
“吃饭不等人,没规矩,娘也该教教你,”照微话音未落,见他眼中有血丝,疑惑道,“你该不会昨晚没睡觉吧?”
祁令瞻不答,说道:“我刚才派人去宫里取来一套内侍的衣服,你吃完早饭后换上,我带你回坤明宫。”
照微说:“不必这么麻烦,我能混出来,自然有本事混进去。”
祁令瞻抬手指了指摆在门口的两坛酒,“这你也有本事带进去吗?”
“哪来的酒?”照微忘性大,“不年不节的,我带酒入宫做什么?”
祁令瞻叹了口气,“既然特意让江逾白来跑一趟,怎么如今又不上心了。”
照微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是埋在我院中梨花树下的酒。”
祁令瞻点了点头。
昨夜要将石榴树下未沤尽的纸灰挪个地方,想起她折腾要这两坛子酒,顺路就去挖了出来,将纸灰填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