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三司使倒戈向祁令瞻, 中书门下的官员、御史台的御史,皆闻风而偃,匆忙撇清与姚党的关系。
姚鹤守的同乡、两淮宣抚使韩知敬被查出贪受盐税二百多万两, 其中一半孝敬给了姚丞相。
巡按钦差将韩知敬的罪证整理成册,快马递入京中,送上照微案头。照微览罢, 宣刑部尚书、左右侍郎与大理寺卿等入宫觐见,将弹劾韩知敬的折子,还有年前便已查出的吕光诚以铜铁钱通西夷的证据一同交给他们过目。
小屏边的博山炉里燃着瑞龙脑, 乳烟袅袅如冰绡。
屏外长案上堆满了这几个贪渎案的账本、书信、口供。从时间和涉案官员来看,这几个案子相互之间似乎还有关联,如同露出水面的两簇小荷尖尖角, 水面上尚丝丝缕缕牵扯不断, 水面下恐更是泥泞一滩。
……这案子若是细查下去, 砍一批、贬一批,朝廷怕是要空了。
照微慢条斯理地刮了刮茶碗,右耳是窗外春鸟啾鸣,左耳是屏风外纸页翻动的声音, 间或有一两声抽气和叹息。
一碗茶见了底, 账册翻动的声音也渐疏落停止。
“启禀太后娘娘,臣等已将涉案文书和账目大致看完。”刑部尚书姜恒跪在屏风外说道。
“有何感想?”
“此案腐烂之深,我大周立国至今少见,臣以为应当纠偏止邪, 只是这几个案子牵涉太广,如何拿捏查案的分寸, 还请娘娘示下。”
照微缓声道:“自然是从严彻查。”
举重若轻的四个字,令姜恒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彻查意味着不论情节轻重、银钱多少, 凡事涉案官员都要定罪。
从严彻查则更甚,与贪渎案有蛛丝马迹、与姚党暧昧不清的人皆难逃罪责,姚氏一党的核心成员,包括姚丞相的门生、姻亲、乡邻,恐怕都要脱一层皮。
姜恒虽身为案外人,也不免觉得过于严苛。
他说:“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也有身陷其中者,有清白资格能协理这两个案子的人手实在有限,若是从严彻查,只怕查到年底也未必能结案。太后娘娘……”
“不必替这些人求情,叫你们查,你们只管仔细地查。至于如何定罪,杀谁贬谁恕谁,那是另一码事。”
照微不疾不徐地说道:“知错方能改过,纵使宽赦不惩,也该教这些人知道,是朝廷宽恕,而非他们侥幸,否则将来小恶渐成大恶,积羽沉舟就晚了。”
这是准备杀鸡儆猴时,往猴脖子上也比划两刀。
姜恒不敢再辩,领命道:“臣等必尽心竭力,不留缺漏。”
武炎二年三月初,经明熹太后点授,刑部与大理寺会同朝廷三公等,从韩知敬案与吕光诚案入手,展开了对姚氏一党的彻查。
姚鹤守曾自恃为平康盟约中促成两国交好的“不可辄易大臣”,自认为只要大周不敢与北金开战,那他丞相的地位就永远不可动摇。
为此,他不断在朝中削武崇文、宣扬“休战养民为仁”,将边防驻军的军饷侵吞到连冬衣和甲胄都没钱更换,这些钱都进了姚党的口袋,成为姚党党同伐异、为自己培养拥趸者的开销。
这样大手笔的贪污当然不会没有证据,姚鹤守也不屑避人而为,可他万万没想到,祁令瞻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竟然凭着一趟出使,就能叫北金可汗枉顾与他这么多年的情谊,更换了特使的人选!
自年初得知了这个消息时起,姚鹤守就预感到,他叱咤风云的日子走不远了。
杜思逐带领殿前司侍卫将丞相府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随时等着查封府邸的诏旨。他将吕家的人、韩家的人,乃至姚鹤守已经出嫁的女儿姚清意,全都挡了回去,没想到薛序邻竟也来凑这个热闹。
因他是太后的人,杜思逐尚有几分客气,“想要进府,须有太后懿旨,本指挥使陪同。”
薛序邻却摇头说:“没有旨意,是我私人想见他。”
杜思逐道:“那不行。”
“倘我今日偏要见呢?”
“没有太后懿旨,恕我不能放行,你若要与我为难,我也只好不顾与你同为太后娘娘效命的脸面了。”
未出鞘的剑横在身前,杜思逐甲胄加身,目中微寒,一身凛然之气。
薛序邻心中默然叹息,心道她交予他做的事,竟没有一件是中规中矩、不叫人为难的。如今又叫他想法子来挑衅杜思逐……须知他是最烦和这群赳赳武夫打交道的那种人。
薛序邻定了定身,忽然抬手拔出身旁一侍卫的剑,杜思逐以为他要硬闯,心中骤惊,结果他竟然将剑横在了他自己脖子上。
“薛序邻!你疯了吗!”
薛序邻说:“放我进去,我要见姚丞相,否则今日我便横死阶前。我乃堂堂翰林,同平章事,今日若是被你逼死了,这罪责你杜家担不起。”
杜思逐十分无语,压着脾气劝他道:“别人都忙着撇清关系,你怎么赶着来沾晦气?今日我若放你进去,你出来后,我只能将你绑了,以搅乱查案罪论处,你这是何必呢?若有正事,不妨去向太后娘娘请了旨再来。”
薛序邻手里的剑刃又往颈间逼近一分,闯府的态度坚定不可动摇。
杜思逐不知他犯什么病,怕他真没轻没重下手,无奈地摆了摆手,叫拔剑的侍卫们退下,给他让出一条进府的路。
冷嗤道:“那就请吧薛大人,你不惜命我还惜命呢,等你出来咱们再算账。”
薛序邻点头说:“行。”
他将手中的剑抛在地上,一撩襕衫,迈进了冷寂的丞相府。
府里的下人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如今已如垂死的家禽般,个个麻木且默然地垂着头。薛序邻一路打听着,在湖边临水亭里找到了姚鹤守。
他还记得这处亭子,十年前他状元及第,与榜眼、探花同受邀来丞相府赴宴,便是在这处亭子里见到了声名显赫的姚丞相。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记恨了十多年的杀父仇人。他以为姚丞相会是个弄权无度、目中无人的鄙薄之辈,没想到他不仅姿容丰逸、态度亲和,更兼志趣高雅、才高气清。
姚丞相在宴中谈起他们考场上写的文章,格外称赞了薛序邻的才学。他说:“伯仁的行文本不及榜眼纯熟,胜在论理奇而不偏,一看便是有慧根的人。咱们大周两百年尚未出过未加冠的状元,本相爱才,愿意放你出人头地!”
他等着见薛序邻诚惶诚恐地拜谢。薛序邻本已说服自己要暂作委蛇之态,可是见了这样的姚鹤守,向他展示出惜才且宽和的一面,他反倒如鲠在喉,难以勉强自己笑面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