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梧桐
涌入脑海中的记忆犹如一场摄魂的梦境, 沈鹮一时间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分明前一刻她还在烈火中尽力挽救妖族的未来,再一睁眼便是意识断裂昏厥前的画面。大雨倾盆,好似她倒下后也不过才睡了一刻钟左右。
她连忙起身, 再去看向霍引, 望着他心口逐渐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骨肉,只能听见风声雨声, 与她砰砰乱跳的心脏声。
霍引从来都没有丢失过心脏, 他当初丢失的, 是丹阕送入他身体里的水之精, 那恐怕是彼时妖族最后一丝干净的水源汇聚而化成妖丹, 纳入了他的心口处。所以霍引的血有疗愈妖族之效, 不是因为他的妖力有多与众不同,而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水之精早已与霍引的身体融为一体, 成为了他的心脏, 供血于他的全身, 让他的血液也有了水之精的奇效。
十一年前有人将霍引的妖丹从他的身体里挖出来,等同于挖心,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所以那时霍引才会浑浑噩噩,终日沉睡。
沈鹮突然想起一件很微末的事, 当时她的腿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得血肉模糊, 称是烂泥也不为过,可她疼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右腿却完好无损。彼时她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霍引,而那时他们早已离开了隆京。
沈鹮以为是沈清芜救了她, 然后将她和大妖送出了隆京。
如今想来,那是忍着寒冷与被挖去妖丹疼痛的霍引将她带走的,他或许还用他身上所剩不多的血液帮她恢复了右腿。虽然他不能完全治好她,后来的十一年沈鹮的腿如有风湿,阴雨天里骨裂处总传来疼痛,可她依旧在那种生死关头被霍引救下来了。
霍引沉睡了七年,兜兜转转去了风声境灵谷修身养息了三年,他才逐渐好转。
因为灵谷为云川的妖之起源地,那里连接着过去的妖界一面,残留了许多从妖界带来的木之灵。
他是树,树之顽强是只要有一根枝丫还有水分,他就有可能再开出花来。
想要救回一株树妖,不是多难的事。
只要有足够多的木之灵与水之精,他总能重新呼吸,而后凭借着自己的顽强意志再度醒来的。
沈鹮轻轻抚摸着霍引的胸口,眼眶酸涩,眼泪还是顺着雨水而下,但她至少不再那么恐慌胆怯,用愚蠢的方式自残。
中融山脉原先是整个隆京木之灵最多的地方,可因十一年前隆京上百万只妖祸乱,被东方银玥带着魏家御师镇压之后的妖四处逃窜,绝大部分藏入了中融山。那些妖若有走运的遇见机缘还能活,不走运的最后只能爆体而亡,这些妖消耗了大量的木之灵,中融山早已不复以往。
眼下沈鹮能见到的木之灵零星几点微微闪烁,便是附着在霍引的身上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妖族残留下来的水之精已经被人取走……
“没关系的,相公。”沈鹮抬手捋了一把挂在额前凌乱的发丝,双眼倒映着苍白的霍引,她低声道:“我知道怎么救你了。”
记忆回溯于她在灵虚境中苏醒,彼时丹阕说的话如擂鼓一声声敲击着她的心,她记得这些是她存留于灵虚境里关于教导中融的画面,但每一句都极具深意。
这世上的木之灵与水之精,只要还有活物,便不会消失。
木之灵从木中来,水之精从水中来,它们靠着木之灵与水之精而活,却也是木之灵与水之精的主要来源。能救霍引的,出自于他本身,也出自于这世间所有生灵。
从天而降的雨,在潮湿气息中散发着阵阵香气的草木,那些凡人的眼睛看不见的微弱生命正闪闪发光,即便短暂,也充满了不可撼动的力量。
沈鹮盘腿坐于霍引身侧,她闭上眼,捧起霍引的一只手,此刻摒弃凡人迟钝的身体,她助力霍引长出根须,沿着石床边缘而下,扎入土壤,一如他四年前初入灵谷一般。
这一瞬,沈鹮看见了许多,那些漂浮于空中的气,还有伴随着雨水沉入土壤里的潮湿。
她分明闭上了眼睛,却如同看见了当初在中融山境所见的绮丽幻象,所有生灵的生命线在这一瞬变得清晰可见,色彩各异,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她也看见了霍引的生命线,赤红一条,从他的额心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如同树木的根。明明霍引已经没有了呼吸,可他的生命线依旧如其他生灵一样,随着呼吸忽浅忽深,就像跳动的心脏。
沈鹮终于看见了霍引的本体,这一次不是在梦境里,也不是在回忆中,而是真真切切的,就长在了她的眼前,从一株小小的梧桐树,逐渐变得比她还要高。
那具已经死去的身躯并不是霍引的生命,更像是一个包裹着果实的壳,终有顽强的力量能破土而出,冲破枯萎腐朽的躯壳,长出新的生命。
一道灵闪过眼前,沈鹮猛然睁开了眼,这一次便是用她这双眼看见的中融山色彩也变得丰富了起来,所有花草树木皆是其本来的模样,却唯独霍引化身成了人。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是她记忆里的模样,长发如瀑,相对于沈鹮印象中的霍引,此刻睁着双眼看向她的人皮肤更加白腻,真如剥了壳的鸡蛋,处处透着清新精致。
明明什么都没变,可就是一切都焕然一新了。
“霍引?”沈鹮哑着声音问了一句。
蹲坐在她面前的人朝她笑了一下,沈鹮心口砰砰乱跳。
她再度闭上眼,所见的是一株仍在生长的巨树,早已越过了洞府,超过了那株几百年的凤凰木,隐隐有冲破山头之势。
便是这一瞬,微凉的触觉贴上脸庞,她睁开眼的一刹,霍引已经捧起她的脸闭上双眼凑了过来。沈鹮只觉得嘴唇一软,她嗅到了霍引的妖气,是温暖的味道,刹那驱散所有雨水带来的寒。
沈鹮睁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她想问是不是霍引活过来了,可一张嘴便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
缠绕在一起的呼吸越来越炙热,沈鹮的双手抵着他的胸腔,手指触碰到的滑腻触觉让她心头猛跳,一时不知要推开他还是拥抱他,欲拒还迎了片刻最终还是被霍引按在了石床上。
她定定地睁大眼睛望向对方,她能看见偶尔有雨水穿过霍引的身体砸到她的脸上。
沈鹮觉得神奇又古怪。
眼前的人只要她闭上眼去看,便是一株火红的梧桐树,那些雨水穿过枝叶落在了她的身上。可再睁开眼,这里就没有树,只有一个“新生”的人,甚至未着寸缕,叫沈鹮都不知要把目光放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