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个人,两个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 于戡在谭幼瑾家的活动范围仍仅限于客厅,偶尔谭幼瑾会把厨房借给他用。

她想把现在的时间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潜意识里她觉得这是最好的时光,并不怎么想进入下一阶段。

有个朋友曾跟她讲,越是擅长舞蹈、能从肢体运动中获得快乐的民族, 越少性压抑。她笑着回, 广场舞发达算吗?那咱们这儿最不压抑的群体应该是老年人。

谭幼瑾上过很长时间的舞蹈班, 但跳得并不好。她最喜欢的运动是跑步——一个人的运动。但现在,于戡开始陪她跑。

于戡隔天就约她夜跑。大概对她有误解, 他设计的路线比她之前的要长很多。之前跑步于她只是个调剂心情的方式, 并没正经当回事来做。于戡却很当回事。

她很希望于戡把跑步时说的话留到其他时间去说。她的体力并不能支持她长时间边跑步边说话。所以在于戡不喘气地说出一个长句之后,她的回答往往是“嗯”“哦”“噢”, 这种单字显得她有点儿冷漠。

于戡偶尔听谭幼瑾连“嗯”字都发得懒洋洋,就建议停下来, 两个人坐在路边漫无目的地看街景、月亮以及路过的人。

和于戡之前录的综艺播到第五集 的时候,谭幼瑾仍然一集都没看过。

对一个人最严苛的往往是他自己。她怕看出自己的破绽, 如果她仔细观察的话。

她对于节目的所有了解, 都是依靠软件推荐给她的内容。她从这些智能推荐里被迫知道医美行业的陈副院长和于戡出现的顺序被调换了, 她和陈院长的见面被特意剪辑到了第一集 , 用以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引出于戡这块玉。

第一集 推荐给她的内容都在赞扬她在陈院长面前的礼貌和克制,“要是我早就忍不了了。”陈副院长想要表现出的博学以及风度, 好像没有太多观众领悟到。

然后这种对她的称赞第四集 就出现了一些反转, 有一些文章开始对谭幼瑾提出做人的友善建议:如果对人没意思,就说明白, 这一片真心你不要, 有的是人要。

于戡的母亲给他打电话, 请他不要公开谈论他的家庭, 她不希望他在节目里提及她,这会给他造成困扰。

于戡向她解释:“我和你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我就算提到家人也和您没有任何关系。”

他现在自己一个人一个户口本。

周主任对这节目还算满意,尤其对女儿在节目里展示的姿态和风度满意。女儿她从小看到大,以致她有一种错觉,女儿只是年岁长了,其他的并没怎么变。而当她以一个观众的角度在节目里审视她自己的女儿时,她发现谭幼瑾和她印象里的并不怎么像。她从小对女儿的面部训练取得了很大的成效,直到最新一集,她从未在女儿脸上看到任何不得体的表情。同节目里的一个女演员甚至还有一些表情管理不成功的时刻。

每次周主任打来视频,如果于戡在,谭幼瑾就会走到自己卧室关上门再接听。

于戡有时候会自嘲地笑一下:“能不能让我也见点儿光?”

谭幼瑾打开手机手电筒的光,去照他的脸:“这光可以吗?”

这天于戡来得很晚,客厅里放着电影,谭幼瑾听着声音用挂烫机熨衣服,等全部衣服熨完,谭幼瑾坐在毯子上看电影,电影快结束的时候,于戡来了。

于戡看见角落里的一个纸箱,里面是还没安装的人体工学椅。

他直接拆了箱子,不一会儿装好了椅子。

谭幼瑾指了指椅子,对于戡说:“坐吧。”她自己有一把,这把椅子是给他买的,她想着他今天反正不来了,明天再装。

有椅子放着,于戡却不坐,坐在毯子上陪谭幼瑾一起看电影。于戡这一阵儿很忙,但他们每天都见面,只是时间有长有短。

“我有点儿累,能不能把你的腿借给我躺一躺?”

谭幼瑾把手放在于戡过于蓬松的头发上给他压平:“要不你回家休息吧,好好睡一会儿。”

“今天见面还没到十分钟吧。”

于是她的腿被动充当了于戡的枕头。他枕在她的裙子上,闭着眼老老实实地躺着,竟然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谭幼瑾的腿有些麻,她竖起手指头准备戳醒他,让他回家睡觉,但她的手指落到他眼下的皮肤时,停住了,他这几天应该睡得不怎么好。

她决定让他再睡五分钟。偏偏谭幼瑾的电话铃声响了,一阵鸟叫声。

是周主任打来的。

她赶快调低了声音。周主任问谭幼瑾收没收到表弟的结婚请柬。

“收到了。”

接着周主任又提到家族里她的同辈人要么结婚了,要么也有了可结婚的对象。只有她……

“妈,我困了,晚安。”

这些年她从来没有真正跟母亲谈过她为什么不想结婚,这原因她觉得说给母亲听好像有些残忍,像是控诉。

过了十分钟,于戡还没醒,谭幼瑾试图去捏于戡的鼻子,没下去手。

谭幼瑾忍着腿麻低头看于戡的脸,这不是一张能让人降低防御的脸,尤其是之前的稚气褪去之后,谭幼瑾有时会怀疑他在说漂亮的台词,来哄骗她这个爱情的吝啬鬼。在爱情上,她简直是个葛朗台,过于计较以致遇到于戡之前没有放送出一点。她之前看法制节目,最痛苦的是看到那些一个月连个肉菜都不吃的人被人骗去了全部的储蓄,一瞬间她感同身受,感到了什么叫槌心之痛。但她很早就认定,世界上可能并不存在专门为某人定制的爱情,但一定有一个专门为某人弱点打造的骗局。谭幼瑾想如果她这辈子一定要被什么骗的话,就现在这个吧,她认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专门为你定了闹钟,一分钟之后响。”

“腿麻吗?”

“还好。”

一分钟之后,闹钟没响。

作为补偿,于戡主动提出为她按腿,手触到她膝盖上的生长纹,他问谭幼瑾:“什么时候的?”

大概是高二高三的事,那阵儿她个子蹿得太快了,在她的膝盖上留下了一些成长的痕迹。

有次她和人约会,对方提议她通过小手术吧生长纹去掉。她就因为这个建议,当面删除了对方的一切联系信息。这个又成为了她自恋的证据之一,简直听不进去一点建议。她倒不觉得是自恋,说是童年的自卑后遗症或许更恰当些。一旦她感觉到有人想让她自卑的苗头,她就马上与之划清界限。

如果一个人不能接纳自己的身体,那她自己的头发眉毛乃至生长纹都可能成为她的敌人,并且这敌人24小时都不会离开。小时候,每当母亲注视她的时候,她不够柔软不够灵敏的身体就成了她的敌人。她幼时按照母亲规划练了很长时间舞蹈却没从此获得什么乐趣。别人的动作像是从身体里自然流淌出来的,而对她来说,身体记忆只存在传说中,她的每个动作都要靠脑子指挥,因为怕出错,身体总是崩得很紧,从未放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