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摸排(第6/10页)

这是程兵的投名状。

等程兵脱下完全被雨水打透的工作服,只穿一件背心和短裤,跟老师傅一起站在电梯间的时候,户外的雨已经玩笑般地停下了。

两个人沉默地盯着数显屏上的楼层一点点上升。突然,老师傅拍了拍程兵的肩膀,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接我班。”

门开,两个人先后走进电梯。

失重感袭来,一阵恍惚,仿佛乘坐一辆时空列车,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其中一人穿着的工作服,正是程兵之前穿过那身。

大半年的光景随着楼层数字下降飞逝而过,外面已经是一片崭新的社区。程兵头上的安全帽已经变成了代表高级技师的蓝色,腰间的工具也变成了记录信息的文件夹,身边不见老师傅,换成了几个毛头小子,晨光微露,换了人间,气温一下高了十度,小区绿化的灌木丛和景观树放肆地生长着。

程兵站在楼外,抬头检查着整齐的空调外机,每台上面都贴着公司的维修广告,身边的年轻安装师都比程兵高,但每个人都仰着脖,等待程兵的评价。

“干得不错,上车,打道回府。”

程兵掏出腰间的文件夹翻开,他没记录什么,而是在供职的这家空调维修公司名称上划下了“X”。

回到公司的门面房,程兵拒绝了年轻人请他吃饭的好意,换好自己的衣服后,来到二楼,轻轻敲了敲门,走进主管的办公室。

“真不错,兵子。”主管热情地招呼程兵坐下,递来一支烟,“已经连续两个月零差评了,不愧是老师傅的接班人,干活就是麻利。”

程兵轻轻接过烟,没有抽,而是放到了老板桌上。

“主管,不好意思,下个月我不干了。”

主管刚刚叼在嘴里的烟掉到裤裆上,缓了好一会儿,他强装镇定,做出看透一切的表情:“兵子,刚给你涨完工资,实在缺钱我可以给你预支一些。”

程兵摇了摇头。

主管彻底懵了,靠在老板椅上,非常不知所措:“怎么了?干得好好的,我还准备给你带个队,以后你也不用出现场了,像我一样坐办公室就可以。”

“家里有点事,对不起。”程兵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说完便转身离开,剩下主管盯着程兵留下的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程兵把一切都留下了,跟之前几次一样,唯一带走的只有那张印着长沙所有空调维修公司名称的纸张,上面近四分之三都已被涂抹。

程兵坐上公交,从城这头到了城那头,跨过两三个区,才找到一家新公司,进行了简单的面试,毫无意外再次被选上。

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肢体动作,甚至是口音,程兵完全就是一个地道的长沙人。

午饭时间,程兵回到位于商业区背面的住所,仅一街之隔,这里便显出某种破败的宁静,跟繁华的夜市完全是两个世界。程兵踩上吱呀作响的户外楼梯,穿过贴满小广告的长廊,停在一扇完全不设防的木门前。长沙和台平总有不同,这里雨水更丰沛,便也更需要日照,门窗、排风扇、栅栏之间的空隙……都比台平大了一圈,但这环境依然总能让程兵想起921案案发的31栋居民楼。

程兵拍了拍门,门向里打开,一股浓郁的气味冲窜出来,程兵仿佛回到了三大队办公室,但味道也有细微的不同——混合着烟味的茶叶味换成了啤酒味。

出租屋里没有家具。

没开灯,也不需要阳光,厚重的长帘把窗户挡得死死的,一面大黑板就挂在上面,正中央是王二勇通缉令上的照片。黑板最外侧用粉笔写着2002年与921案相关的资料,越往里,时间越靠后,线索也越多,字体越来越小,逐渐变得密密麻麻,等时间来到2009年,小字几乎就贴在王二勇脸上。

程兵相信,他们已经把王二勇包围了。

没有床板,所有人都打着地铺,中间围着一张最大尺寸的长沙市地图,旁边是散落一地的资料、塞满烟头的一次性纸杯和空啤酒罐。

刚刚是小徐给程兵开的门,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边抠着眼垢,一边拉开啤酒罐的铁环,他早上六七点才从网吧回来,整个人比养狗时还憔悴许多。

廖健盘腿坐在旁边,腿上放着长沙市各个小区的复印资料,看到程兵回来,他起身迎接,腰部却发出不合时宜的咔吧声,他双手拄在腰上,狠狠往后抻了几下,疼痛没有任何缓解。

最远端的地铺上,被子里裹着个黑影,那是还没有从夜市回过神来的马振坤。

又有人敲门,程兵过去打开,蔡彬提着几碗粉走进来,细心地拆开塑料袋,把每碗粉依次放到众人的床头。

本来小徐还有点兴奋,等看到熟悉的包装袋,他垂头丧气地叫了一句:“蔡哥,怎么又是粉儿?再吃真吐了。”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驯犬专精的沧桑少年,也不是那个洞察人情的网吧管理员,他缩回了自己的壳子里,变成了被其他三大队成员照顾的新入职刑警。

蔡彬笑骂了一句:“想吃啥,让你马哥给你炒。”

小徐也笑了,嘴上抱怨着,手上却没闲着,他拆开饭盒,汤粉顺着筷子大口吞进肚里。娇气这个词,七年前就和他无关了。

程兵也端起粉,考虑到下午还要上班,他拒绝了小徐递过来的啤酒。

廖健没接过外卖盒,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继续翻开手中的资料,跟程兵的资料一样,已经有大半小区被划了大大的叉。

“我又换了个小区,最近不能再换了,物业公司都串着呢,也不能换得太频繁。”廖健叹了口气,几个月过去,他竟然不像卖保险时透出那种虚浮的肿,而回到了三大队时精干的状态。看来,大部分累不是因为过程苦心智劳筋骨,而是因为没什么奔头,“但我找了两个兄弟帮我盯着河西那几个大个的,下个月再换过去。”

小徐也顺着话头讲起来,他的资料不印在纸面上,全放在心里:“大半个长沙的网吧都蹲完了,天天查身份证,帮各辖区派出所已经抓了4名逃犯了。”程兵这才注意到,小徐的衣服和手上都散落着金粉,那是锦旗上才有的材质,不好好洗洗,半个月都掉不下来,“王二勇估计不上网。”

程兵没回话。老实说,沮丧也在他心头蔓延,他放下手中的粉,起身轻轻把窗帘拉开一个缝,光线的通路印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黑暗。他想起了刚刚抵达湘潭大地时,火车上的那个清晨。

难道之前的方向错了?

这阳光也唤起了马振坤,他去厕所痛快地洒了泡尿,举着牙刷出来,白沫在他嘴边横飞,他一边刷着牙,一边在被窝里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