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坐在?廊下, 云不?意认真检查过云长生带来的药包,点头?道:“没有问题, 后?日可像我今早那样煎给云团喝。”
云长生?收起药包,抬头?看了看天?色,雨仍在?下,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他不?急着?走,而是盘腿坐在?云不?意对面,手指捏着一角衣摆细细摩挲,垂首沉眸的表情?,像莲台上拈花的神佛。
云不?意看着?这样的他, 鼓噪的心一下变得宁静平和,如同月光下缓缓起伏的海潮,若是闭眼,仿佛还能看见浪花拍碎在岩石上的画面, 有一种难得的安心感。
他有很久不?曾见到自己?的师父了,但印象里,师父就?该是这样的存在?。
“先生?还有什么事吗?”云不?意眷恋与?他相处的安心感, 却明白不?能耽溺。
云长生?带着?满身的神性看他:“并没什么事, 只是大夫救了我家云团, 作为回报, 想问你一言。”
用询问作为回报?
疑惑从心头?流过,云不?意很快又从这怪诞的举动?里找到久违的熟悉感,熟练得像是本能。
他微微颔首:“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失礼。”云长生?礼貌地先做预防, “大夫外貌年轻, 却一身烟尘, 明明在?意气风发的年纪,却似耄耋老者, 甚至让死气沉沉的稳重盖过了本性,如此这般,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云不?意一怔。
云长生?的眼神平静而锐利,云不?意好像看到亘古的月光照在?海潮之上,有风声呼啸过耳,惊起振聋发聩的震撼。
“你不?会觉得,”他接着?问,“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吗?”
云不?意张口结舌,讷讷半晌,终究无法在?这个人?面前隐藏心事:“……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就?像仓促行路的旅人?,在?未达目的地之前,永远心怀惶恐,不?敢停下脚步。”
因为肩头?担子太重,所以在?孑孓独行中将?自己?压迫成了另一个人?。
更何况这副担子是因他的痴妄而强求来的,若不?能心念圆满,此生?就?算白活了,到死也不?能安心合眼。
云长生?将?云不?意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确定那是你想做的事,你要去往的目的地?”
云不?意不?假思索地点头?:“是的,我确定。”
云长生?又问:“到了终点,有什么在?那处等你吗?”
云不?意睫毛轻颤,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晌,淡然?移往旁边:“有,那是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既然?如此,你要守住本心。”云长生?松开了摩挲衣角的手指,“你也不?想让他们看见一个风尘仆仆又陌生?的自己?,对不?对?”
“……”
云不?意轻笑:“先生?,你问了我许多问题。”
“它们本质上是一体的。”云长生?知道话题已尽,前路是天?堑断崖,再多行便过界了,是以起身告辞,“今日多番叨扰,大夫莫见怪。医者仁心,救人?之前请先医己?,云某言尽。”
说完,他拱手行礼,提着?药包走进雨幕。
云不?意目送他离去,耳边响起他问的第二个问题。
“你不?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吗?”
云不?意摊开不?知何时攥紧的手,困惑地看着?手心纵横交错的掌纹,它们凌乱排布,又隐隐泄露天?机。
云不?意想,变化之前的我,是怎样的人??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他的内心却浮起一个模糊的声音。他听不?清那声音说了什么,却感觉答案分明已在?脑中。
……
愈都的雨季实?在?烦人?,这雨下起来就?没个消停,阴沉沉的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放晴。
云不?意一早起床,犹如旧事重演,院子里再度传来闹哄哄的争吵声。
他在?男女混合的争执里面无表情?地刷牙洗脸。
女声:“看你还有力气骂人?,伤势应该不?重。大哥,我要回去了。”
男声:“你有没有良心啊?我这伤可是你亲手捅的,血流了这——么多!你连句道歉都没有,这就?要走了!?”
女声:“今日若不?是我,你早就?横尸街头?。这伤不?为害你,而为救你,不?该我道歉,而该你道谢才是!”
男声:“冷天?道你不?管管你妹妹?!”
冷天?道:“大哥,小妹说的甚是有礼,你且躺好,别让伤口再裂开。”
男声:“我……”
话音未落,云不?意“砰”一声踹门?而出,打断了院中的争执,他一反先前的淡定自若,叉着?腰横眉竖目,指着?院内三人?道:“你们没完了是吧?每天?都到我住处吵架,是其他地方不?够大,不?够你们发挥么?”
大夫一发怒,作为伤患的两人?顿时缩了缩脖子,嚣张的气焰被拦腰斩断,变得有一点唯诺。
吵架的主力是昨日才见过的常谙与?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冷天?道站在?中间替他们俩分别撑一把伞,自己?淋着?雨,满脸的无奈。
云不?意扫视着?安静下来的两人?,女子伤了手臂,常谙胸前有一道剑创。看着?都不?是轻伤,换做常人?早疼昏死过去,偏他们两个精力充沛,还能中气十足的斗嘴,很难想象——
很难想象,常谙胸口那道伤,会在?二十年后?要了他的性命。而女子手臂上的伤,也成了她余生?永不?退却的疤痕。
那是云不?意的母亲,冷焰,一个曾经在?杀手组织任职,后?来叛逃,在?逃亡途中生?下他才力竭去世的奇女子。
她的人?生?如同她亲自为自己?改的名?字,如烈焰焚烧,活得酣畅淋漓,死得从容自在?,哪怕身后?只剩一把余烬,握在?手里,同样温度灼人?。
云不?意眼眶微微发烫,深吸一口气,故作冷静地走进雨里。
“先进屋。”他说,“再不?处理伤口,你们就?可以到黄泉路上接着?吵架了。”
看云不?意板着?脸的样子,常谙有种说不?出的怂感,忍了半天?才问:“什么是黄泉路?”
云不?意脑海中空白一瞬——对啊,人?死入忘川,黄泉路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表露自己?的疑惑,就?见冷焰抬腿踹了常谙一脚:“屁话!这时候你该问大夫为何冒雨出门?,不?是该让我们自己?进去吗?”
云不?意:“……你俩都给我闭嘴。”
冷天?道觑着?小先生?的神色,低低笑了一声。
屋内,云不?意先给常谙止血,再帮冷焰包扎,然?后?倒回去为常谙清理伤口、缝合上药,为了做到伤势痊愈后?不?留一丝隐患,连麻沸散都没用。
常谙在?鬼哭狼嚎里度过了这次漫长而痛苦的治疗,始作俑者冷焰不?但不?心疼,还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直把云不?意笑得满心疑惑——这俩最后?到底是如何相爱的?
经过这一遭都能爱上彼此,他们之中到底哪一个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