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白天好长

——你走吧, 我不需要你了。

林泮从未见过鹿露这么严肃的?神色,也?没?有听过她这样坚决的口吻。印象里,她?就算挑选一道菜, 都?是说“哎呀虽然?叉烧也?很好, 但?今天还是想吃烤鸭怎么办”。

永远都是柔软的口气。

但?此时此刻,她用这样不容置喙的态度让他走。

林泮无法形容自己的?滋味,心脏被紧紧攥成一团,呼吸停滞,胸腔闷痛, 仿佛溺水在冰川。

他想起了柏纳德被分手的?那天。

彼时,他刚到柏家没?多?久, 有一天夜里, 她?忽然?到来, 和柏纳德到卧室说话。

“我们分手吧,这里离我公司近, 不方便给你,你搬到如园路去,我叫律师尽快办手续。”

林泮已经记不清她?的?脸, 可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声音,冷淡而无情, “就这样吧,不要再?来找我。”

然?后, 她?就走了, 柏纳德立在原地?,目送她?消失在自己的?生命, 一语未发。

很久以后,林泮才知道这叫“抛弃”。

他一直努力避免自己变成这样。

他努力想要一个家, 有一个寄身之地?,不用很大,不用奢华,只要不把他赶走就好。

始终没?能做到。

好在人都?会长大,会明白世事无常,不是所有的?梦想都?会被实现。

他渐渐接受了现实,快要认命了。

如今所想的?,无非是留在她?的?身边,就算永远都?是雇佣身份也?没?关系,他会做到自己做不动为止。

据说狗快要死的?时候会离家出走,这倒也?是个适合他的?结局。

没?想到这点奢望也?破灭了。

她?要他走。

最深的?噩梦出现,连反抗的?勇气也?没?有。

他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孔,软弱地?问:“现在吗?”

“票是十点半。”鹿露把钥匙卡递给他,“开我的?车去,不晚点的?话,你可以在柏家吃晚饭。”

她?抿抿唇角,怕自己心软,但?看着满目的?金红色,仍然?狠下?心肠,假如年夜饭也?要陪老?板一起吃,未免也?太悲哀了,在柏家当一个客人,总好过在她?这里当佣人。

“走吧。”她?催促,“收拾东西去。”

“好的?。”林泮给出了他最常见也?最平静的?反应,“我马上就走。”

他折身返回客房,20寸的?登机箱还未打开,原样伫立在墙角。昨天太累,他都?没?顾得上收拾自己的?东西,拿客房的?睡衣对付了一夜。

倒是方便了现在滚蛋。

他慢慢地?将自己用过的?东西装进洗衣袋,预备一会儿捎到酒店的?洗衣房,没?忘记拆掉被褥,把被子?铺平收好。清理掉卫生间的?残余垃圾,该收的?收该扔的?扔,一切井井有条。

就好像他离开宿舍一样简单。

林泮收拾好房间,看看表,不过十分钟,怕她?烦心,不敢再?耽误:“东西我都?收拾好了,那么——”

他望向她?,余光轻颤,好若蜻蜓掠过水面,低声道:“我走了。”

“路上小心。”她?没?有看他。

“是。”林泮走出门,回首又看她?。

晨光明亮,她?在光晕中变成亦真亦假的?幻影,好比大梦一场。

是梦总会醒的?。

林泮拉住门把手,沉默地?带上了厚重的?门扉。

静音锁悄无声息地?锁住。

庭院流水潺潺,他按下?电梯,视线虚虚地?拢着跳动的?楼层数字。

1、2、3……

他忽然?想起来,似乎忘记告诉她?院子?里有自动喂食和换水,不用担心金鱼饿死,最好不要自己喂。

要回去提醒一声吗?好像不用,她?都?不知道鱼食在哪。

17、18、19……

又想起厨房的?灶台是最新款,她?似乎从来没?开过火,如果烫伤自己就不好了。

要回去示范一遍吗?如果她?想自己煮面吃,找不着打火的?地?方怎么办?

可,算了。

不会点火也?是好事,省得后面手忙脚乱,反而容易受伤,要吃什么打电话给酒店,他们都?会送上来的?。

29、30、31……

电梯怎么上来的?这样慢,叫他又想起洗衣房的?设备。

她?从来没?有用过,知不知道睡衣有特定模式,否则真丝洗完了就成一团糟。

要发消息告诉她?一下?吗?似乎想多?了。

衣服废了就废了,她?还怕浪费不起么,真是自讨苦吃。

不要再?想了,林泮。

他告诫自己,虽然?一无所有,可人至少要讲自尊,既然?她?开口让他走,就切莫卑微乞求,尊严扫地?不说,还无甚用处。

让你滚,你就干脆地?滚,难道还有什么奢求的?资格吗?

短短半年时间,他挣到普通人几年的?收入,见识过从未目睹的?人生,也?动过不该动的?心思,此时体面抽身,已经是她?手下?留情。

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林泮一遍遍告诫自己,终于克制住了回头的?冲动。

电梯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默然?加速,眨眼便在他面前敞开大门。

深木色的?墙板泛着幽冷的?光泽,一尘不染的?明镜照出他的?脸孔。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倒映在镜子?里,是在冬夜被罚站的?清白面色。

林泮安静地?看了他一眼,提着行李箱走进去。

电梯门关闭,钝钝地?下?坠,微微的?失重感。

他有点恶心头晕,眼前出现大片黑影,于是微微后退半步,靠住电梯栏杆,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脆片。

昨天出发前,早晨他在郁金香路的?别墅里烤的?,给她?路上当零嘴。

林泮拆开纸袋,咬住里面塞满坚果的?脆片,慢慢咀嚼。

糖分迅速消解了低血糖带来的?晕眩。

黑影褪去,地?下?车库也?到了。

他看着手中的?车钥匙卡,机械地?走向她?的?车驾,感应刷卡,驾驶座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林泮坐到柔软的?真皮座椅中,想启动引擎,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真奇怪,昨天六点钟不到就起床,陪她?一路从卫星城到上海,再?去超市、收拾东西、布置房间,连轴转二十个钟头,也?没?有这样的?累。

现在却又倦又累,眼皮沉得打架,他不敢开车,靠住座垫想休息一会儿。

不到两秒钟,意识便遁回梦里。

他回到了幼年的?保育院。

那天难得人工降雪,细碎的?雪花飘过脏污的?玻璃窗。

他看得入了迷,没?有听见集合的?呼喊,结果被怒气冲冲的?副院长逮住,劈头盖脸一顿教训:“我喊了多?少遍,为什么不过来洗澡?”

“我没?有听见。”小小的?林泮回神,嗫嚅解释。

“说谎!我喊这么大声你听不见?知道热水多?贵吗?为了给你们洗澡,茶房都?停水了!”副院长冷笑两声,看着不远处张头探脑的?小孩子?,决定杀鸡儆猴,“别以为院长夸过你,你就有特权!喜欢站在这里是吧?今天你哪里都?不准去,给我站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