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走到沈信的书房门口,只见房门虚掩,裴明淮便上前去敲门。沈信的声音,从里面微弱地飘了过来。

“进来吧。”

裴明淮走进去,见到沈信,吓了一跳。沈信这一夜之间,本来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满头银丝微微地颤动。

“老师,你……”

沈信看了他一眼,道:“明淮,我正想找你。老师……想跟你好好谈谈。你坐下来,我们两个人,好好地说说话。”

裴明淮坐了下来,道:“是,我也有话想对老师说。”

沈信沉默了良久,缓缓地道:“明淮,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裴明淮一怔,他不曾想到沈信问他的,却是这样的问题。当下淡淡一笑,道:“老师,若是时世安稳,能做的,想做的,那便多了。谁又不想能有一番作为?可如今,天下大乱方平未艾,再经不得甚么了。明淮并无他求,只求我爹能安心终老,我母亲也能自自在在住在她的佛寺里面。两位兄长自幼疼我,也盼他们能平平安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信摇头,道:“我教了你那么些年,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还是抵不过你师傅对你的影响。”

“我师傅么?”裴明淮道,“老师,你是在说小国寡民,还是说,国无师长,民无嗜欲,自然而已?那都是圣人的境界了,我等凡人,哪里办得到?我师傅虽是道家之人,却从来不是出世之人。他年轻的时候,一心一意要求名,那心可比谁都要大了。后来看淡了,看轻了,却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后悔罢了。”

沈信道:“那不能算是他的错,他已然尽力。”

“但世间若无寇天师,先帝便不会尊道而灭佛。”裴明淮道,“家师为求名传后世,妄入红尘,晚年悔之不已,无论如何,此事总归是他推波助澜,虽无杀伯仁之心,终归害了伯仁。况且被杀的众位高僧之中,颇有他的知交,他说,他在静轮天宫之中,夜夜惊梦,最后终于诈死离去,世间只道他已羽化登仙,他却回了他早年修道的嵩山,潜心清修,自此与红尘绝。”

沈信双眼望着前方,神情茫然。“他倒也好了,飘然而去,再不理世间俗事。像我,却是不能。”

裴明淮道:“老师心中究竟有何事?”

沈信缓缓地道:“是,我心中确实有事。明淮,这件事,我在心里埋了多年,其实不该说与你听,我若说了,于你实无好处。”

“我倒也不怕。”裴明淮笑道,“我把自己的命从来看得都轻。此时此世,哪里有那么多善始善终。老师只管说便是。”

沈信两眼望着裴明淮,道:“你且到四周看看,隔墙是不是有耳?”

裴明淮道:“是。”

他出门见到苏连,便道:“替我看着,不许任何人接近。”

苏连道:“任何人?”

裴明淮道:“不错。”

他回转身进去,掩上了门,道:“老师请讲。”

沈信声音更低,道:“昔年老夫在太子……哦,不是现在的太子,是前朝景穆太子,皇上登基后追封为恭宗……我在他府中为太子少傅,这你自然是知道的。”

裴明淮道:“是,太子监国之后,势力日盛,先帝猜忌,以致父子相残,却是宦官宗爱一力调唆。后来先帝颇有悔意,宗爱生怕先帝问罪,竟先下手一步弑君,立了先帝的兄弟南安王为帝。”

沈信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皇上继位后,想着毕竟之前众大臣也觉得拥立先帝的兄弟并无不妥,他以皇孙身份继位,还是早些有个继承人的好,方得断得了那些皇室宗亲的痴心妄想。是以皇上有了皇子,真是十分喜欢,那一年便大赦天下,封皇子为太子,并依祖制,赐太子的母亲李贵人死,追封元皇后。”

裴明淮道:“这子贵母死之制,未免太不通人情。”

沈信淡淡一笑,道:“你可知道这李贵人原本是谁的王妃?”

裴明淮道:“是永昌王的王妃,后来永昌王谋反,妻妾没于宫中为奴,皇上却看上了她,才有了太子。”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隐隐有点明白沈信的意思了,只觉一阵发寒。只听沈信缓缓地道:“魏朝历代皇帝,都对皇妃的出身全不在意,因亡国而入宫的女子为妃为后,大有人在。是以李贵人虽然本是永昌王的王妃,皇上也并不在意。李氏是永昌王在南伐时自寿春得来的,后来封了贵人,又因为儿子被封为太子被赐死。但……但其实不管是皇上,公主,还是当时的常太后,对于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儿子,都是有疑问的,只是皇上那时并无别的儿子,又急于立个太子好断了众皇亲的念头,才……”

裴明淮道:“既然李贵人已死,死无对证,自然如今已无人知晓,也不能追查了。”

沈信摇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若太子真不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又因当日情势所逼,非得立个太子,你说,皇上,或是长公主,他们那时还该做点什么?”见裴明淮神情,又道,“若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做?”

“我……我必定会留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作为证物,能为有朝一日所用。”裴明淮道。

沈信淡淡一笑,道:“不错,说得好。后来,宫里又发生过一件事,跟永昌王有些关系,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

裴明淮道:“是不是一个乳母偷了东西,被剖腹挖心处死的事?”

沈信道:“你知道?那乳母是永昌王府的人,谋反事发后跟李氏一同没入宫为奴的,李氏封贵人后,便带了这乳母回宫,后来又照料太子。那乳母偷了东西之后,立时便被发现,在她身上搜了个遍,怎么都没找到。本以为她可能是吞了下去,但即便是剖腹挖心,也不曾找到……”

他两眼凝视前方,似乎是记起了多年前的事,面上神色十分恍惚。“那个乳母,还有李贵人,都是不会有任何机会把任何东西传递出去的。但是,那东西,一定是传出去了……你知道李枫为什么会死吗?李枫在临行前,来见了我。他对我说,现在他们手里有一样东西,由这样东西,能找到另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对我说,老师,你儿子儿媳都死在南伐一役中,连尸身都找不到,如此深仇大恨,您就不在意吗?难道您真心甘情愿为这大代一族效命?我告诉他,这些事,我早已经放下了。他说的话,我就只当没听到,也劝他不要胡思乱想。”

话已至此,裴明淮总算也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但越想,越觉得发寒。“老师,你是认为……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证明太子并非皇上亲子,而是……而是永昌王的儿子……这东西原本是在宫里秘藏,却在多年前被人盗走,不知所踪。太子为了此物,不惜……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