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少年坐在屋角,见裴明淮进来,吃了一惊,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裴明淮端了碗水走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吃东西,也不能不喝水吧?”
少年不理他,裴明淮笑道:“这里就你跟我,外面没人。别装哑巴了,我问你,你这么折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少年还是不开口,裴明淮叹了口气,把水放了下来,道:“来,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少年背上衣衫本是裂开的,裴明淮先前已看到有鞭伤,虽说下手的村民也只是想教训下他,下手不算重,但也是一道道的血痕,便取了伤药,替他敷上。见那少年蹙起了眉头,显然是觉得疼,不由得一笑,道:“疼么?你就这么让他们打,怪得了谁?”那少年手被绑着,裴明淮端了水放他唇边,道:“来,喝一口。”
少年大约是真渴了,张口喝了两口,道:“什么水啊,这么甜。”
“你不喜欢甜的么?”裴明淮笑着道,“是山泉水,那个想救你的姑娘特意取来叫我给你送来的。”
少年又喝了两口,摇头道:“我不喝了。”
裴明淮把碗放在一边,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跑到这锁龙峡来做什么?”见少年又闭了嘴不说话,道,“让我看看你的脚。”
他拉了少年的脚看,不由得皱眉。张鱼下手毒辣,挑断了筋脉,要复原恐非短期能见效。裴明淮道:“我不管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等到进锁龙峡,大家都是摸着黑过河,没人知道在里面会发生什么。你不该让张鱼伤了你的脚,到时候要是出了什么意料不到的事,你预备怎么办?”
少年盯着他,半日道:“不用你操心。”
“你那支紫玉短笛呢?”裴明淮道,“你怎么没带着?”又朝他看了看,道,“我记得你脖子上有块白玉璜,也没见着。”
少年道:“你当我傻呀?我戴着那东西,谁还肯买我呀?”
裴明淮见他肯答腔了,笑道:“原来你真是自己把自己卖了。你还真是好玩,你到底图个什么呀?”
少年瞥了他一眼,把嘴一撇又不说话了。裴明淮道:“我帮你上药吧,免得拖久了,以后好不了。”说着拉过少年的脚,正想敷药,忽觉着少年脚上有股热流缓缓而过,吃了一惊,又听那少年脚踝上格格声响,叫了一声:“你!……”
少年道:“我说了你不必操心我。”顿了一顿,盯着裴明淮道,“不过,你也别告诉别人我的脚好了,否则我杀了你。”
裴明淮向来自恃甚高,但见这少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竟然也一阵寒意涌了上来。半日,笑道:“都说凌羽剑术天下无双,当年持霄练御前剑舞,皇上一见便破格晋封。说你能把一树紫木槿的叶子都削下来,只留花朵,可谓神乎其技。”
少年道:“你不信?”
裴明淮道:“没亲眼见过,总归难信。”
少年盯着他,忽然双手一展,手腕上的粗麻绳寸寸崩断。裴明淮只觉腰间一麻,“铮”地一声,剑鞘中的赤霄已到了少年右手里,剑锋已架在自己脖子上。少年看着那剑,目光中颇有回忆之意,缓缓地道:“皇上把赤霄给你了?”
裴明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实在是他自寇谦之那里艺成之后,从未遇到之事。上一回在朝天峡虽然见识过御寇诀的威力,终究没动刀剑。少年又一扬手,赤霄绕着屋子划了个圈,“铮”地一声,插回到了裴明淮腰间剑鞘之中。
少年凝视裴明淮,一字字道:“凌羽剑术天下无双,现在你是不是信了?”
裴明淮一时间怔在那里,竟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到底是不是人?”
凌羽听他这么说,却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却可爱得很,本来又圆又大的眼睛也弯弯的了。“我不是人是什么?好吧,若我不是人会让你觉得好过些,你不妨这么想!哼,以前还有人说我是妖邪呢!”
凌羽说罢,伸了双手到裴明淮面前,道:“哪,快找根绳子把我绑起来。我可告诉你,别让那些人知道。”
裴明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凌羽道:“只有他们才进得了锁龙峡。异象之日马上就到了,除了跟着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啦。”
裴明淮道:“你为何要去那里?”
凌羽沉默半日,道:“我不过是想回家得很了。”
裴明淮道:“你家在哪里?”
凌羽往后靠了靠,眼睛却望着窗外一片黑,有丝月影透过窗棂,摇摇曳曳地映了进来。“世外。”
裴明淮问道:“世间真有桃源?”
他这话,凌羽却再不肯答了。
那夜裴明淮是辗转难眠,半睡半醒间都是些古里古怪的梦。一会梦见凌羽,一张小脸冷冰冰的,身边全是被剑气削落的紫木槿,跟宫中九华堂种的一模一样。一会梦见满山的桃花,桃瓣沿着溪水一路而下,飘飘荡荡。
裴明淮是被一声惊恐之极的叫声惊醒的。他猛地直跳了起来,只觉背上冷汗都冒了出来。他本来是和衣而睡的,奔出了那屋去,见一群人站在江边,此时天色将明,映着那江水,却是灰蒙蒙的一层,水面仿佛有一层蒸腾的雾气,看着蒙昧不明,也更是看不清水下的情形,诡异难言。
吴震抱了孟蝶,呆呆而立。孟蝶一只手垂了下来,头也垂了下来,脖子上一道鲜艳的红痕,早已没了呼吸。她面色如生,并没恐惧惊疑之色,唇角居然还有淡淡的笑意。
昙秀此时也自屋里出来,道:“怎么了?”一眼望见孟蝶,也吃了一惊,道,“这位姑娘怎么会……”
裴明淮不答,走了过去,对吴震道:“这是怎么回事?”
吴震脸上茫然之极,道:“我……我方才起来,便见着这河滩上……她穿红衣,很是触目。我过来一看,她已经……”
裴明淮按了一下孟蝶的腕脉,已经冰凉,知道她死去已多时。轻轻拂开孟蝶颈侧的头发,细看她脖子上的伤口,只觉脑中一片混沌,实在是想不明白。孟蝶不仅武功高,而且人又聪慧敏捷,此地本来凶险,孟蝶又怎会不加戒备?要能杀她,若非熟人,又怎么可能?左右一看却不见祝青宁,又见吴震失魂落魄一般,自己也心中难受,一时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她大约是知道,自己终归逃不了这一劫的。”吴震喃喃地道,“昨天晚上,她一定要我答应,把那个孩子救出来,别让人给杀了。……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她……”
昙秀道:“是谁杀了这位姑娘?哪怕是偷袭,这凶手的武功也不是一般。”
这时祝青宁过来了,一见吴震抱着孟蝶,“啊”了一声,脸色陡变。
“蝶儿?……”祝青宁低叫,伸手去搭她的腕脉。吴震抱着孟蝶往后一退,冷冷地道:“她死了,已经死了几个时辰了。祝青宁,你方才去了哪里?不会是你杀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