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舞女的堕落

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人们总是记住想记住的,忘记想忘记的。然而坏的记忆总是如影随形,潜伏在幸福的余光不曾照到的角落里,就等某一天伺机出现,挖苦你、羞辱你,报复你的刻意遗忘。

张萱儿木然地看着何姗的嘴唇开开合合,那些言语正粗暴地将她在众人面前扒光,而她无处可逃。

“我求你……别说了……”张萱儿走到桌边。她亟须找到一处支点,支撑她脆弱的身躯和意志。

“好,张宣,那你就别装了。”何姗说。

程昊有些诧异。如此的冷漠生硬似乎不该出现在这个一开始温柔羞涩的女孩身上。

张萱儿的表情痛苦地纠结了起来,何姗提及的那个名字刺痛了她。她看着桌上的一大捧玫瑰花,红色美得那么不真切,越是灿然,越易凋零。她曾经也有过娇艳的时刻,却在青春还未走完全部历程时,就提前凋零了。

她最终选择了投降:“我的事我自己说。我的本名是叫张宣,遇见费可的时候,其实是我特别脆弱的时候……”

人生的转折往往来得平淡无奇。大学开学第一天,张宣走向了舞蹈社的招新摊位,不会想到这个选择成了改变一生的转折。

成大是全国前十的名校,足以获得人们的仰视,然而非议也不少。校门关起来,嘈嘈杂杂都关在了门外。这里独成一隅,左右看看,大家都是一样的天之骄子,也就不会觉得身为成大一员是多大的殊荣了。

开学第一天,好奇心远远大过骄傲。张宣办好报到手续,便沿着绿荫浓郁的主干道一路逛了下去。沿路摆开的都是各大社团招新的摊位,她惊喜地发现居然还有舞蹈社。

“会跳舞吗?” 舞蹈社的副社长孙娴语严肃地问。

“会!小时候学过。”张宣学过几年舞蹈,后来因学业无奈放弃了爱好,但内心对舞蹈的喜爱却是一直没有放弃的。

“水平怎样?”

“挺好的。”

孙娴语有点怀疑地打量着她:“跳两下。”

“在这儿跳?”

“对啊,这个也不能光凭你自己说吧。”

一个扎了条小辫子的瘦高男生挨了过来:“哎,我说,反正新会员进来还要再测试的,现在着什么急啊?”

“社长!”孙娴语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张宣倔强地屈了下膝,旋即单脚踮起,张开双臂,原地旋转了好几圈。她的马尾辫欢快地扫动着,纤细手臂拢起的怀中明明空无一物,却犹如抱了满怀的果实,看得人心中满满当当。

“不错啊!还是脚尖旋转这种高难度的动作。你跳芭蕾的?”男生问道。

张宣用劲点了下头,然后问孙娴语:“师姐,这水平够了吗?”

孙娴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在招新表格的“舞蹈水平”一栏中填上了“中等”。

“中等?我看应该填‘优秀’!这姑娘我看行,招进来吧!”男生又殷勤地伸过手来和张宣握了握,“我叫魏安生,是舞蹈社的社长,新闻系大四的。”

“谢谢师兄!我叫张宣,是国际贸易大一的学生。”

孙娴语把招新表格往魏安生手里一塞说:“那你替她填了吧!”

大一的生活新鲜又紧张。张宣除了本专业的课,又修了不少艺术相关的选修课。她那对教师父母管教颇严,曾经课业以外的所有活动都被视作旁门左道。进了大学,突然没人管了,她就如同放飞出去的雀鸟,一下子自由了。

她要好好享受自由,在这校园里自由地发表言论,自由地与各种人来往,自由选择感兴趣的课。她在一间又一间的教室中穿行,推开宏观经济学的门,又从西方音乐史的课堂上离开。每周有三个晚上,又要在练功房里跳到大汗淋漓。

她每日带着憧憬醒来,又在兴奋中筋疲力尽地睡去。这种紧张的生活并不会使人憔悴,反而为她那张年轻天真的脸覆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她了解自己的美貌,对在男生中迅速成为焦点丝毫不意外。虽不至滥用别人的爱慕,却也不懂得美貌是如此脆弱,需用谦逊和内敛长久维护。而这种无知埋下的隐患在初入校园时就已显露了出来。

同寝的女生只有张宣一人是外地的,其余三人都是成江本地人。本地姑娘们一扎堆,免不了讲起家乡话。张宣插不上嘴时,就会默默戴上耳机听音乐,难以注意到背后的白眼和非议。

她偶尔在寝室里练个劈叉,在镜子前竖两个鹤立的姿势,就有人嫌她挡着道了。有时因为舞蹈社的活动回来晚了,动静大一点,就有人抱怨神经衰弱。

可张宣却并不在意。她有太多的事要忙,无暇顾及鸡毛蒜皮的小事。渐渐地,她就和班级群体脱离了开来。

一次舞蹈社的活动后,张宣从魏安生手里接过了舞蹈社最新要排练的芭蕾剧本。

“《天鹅湖》?”

“嗯,你看看,想跳什么角色?”

“我吗?我可以参加?”

“当然了!你跳得那么好!”

“社长!你太偏心了吧,放着那么多老会员不先问。”孙娴语抗议道。

魏安生嚷嚷道:“我是偏心!我偏心的是才华、是艺术!有什么错吗?”

“好吧。如果是这样,我建议张宣来跳四小天鹅中的一个。”

魏安生却直言不讳:“我建议她跳女主角白天鹅!”

孙娴语的脸色更难看了,眼见她要发作,张宣却说:“我不想跳女主角。”

孙娴语和魏安生都诧异了。

“我想跳黑天鹅!”张宣笃定地说,“白天鹅太没劲了,黑天鹅才真的体现水平呢!”

“好好!反派好,更显功力,也更容易被人记住。就这么定了!” 魏安生愈发欣赏起这个眼睛里满是灵气和不羁的师妹来。

张宣开始为出演“黑天鹅”的角色加大训练,连专业课都耽误了不少。《天鹅湖》将会在圣诞节的晚上在学校礼堂首演,正好是在高数期末考试的前一晚。可张宣天天泡在练功房里没复习,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把大学的首场演出跳好。

一个月后的考场上,张宣盯着眼前的高数试卷,头脑一片空白。她好像得了耳鸣,脑海里始终回荡着《天鹅湖》中黑天鹅双人舞的音乐……

圣诞之夜,大雪纷飞。

鹅毛一样的雪片纷纷扑向舞台中央。在素洁的背景下,妖冶的“黑天鹅”轻展纤臂,勾过王子的脸颊,奇异的张力令人屏息。

张宣扒着后台的幕布,满眼含泪地看着。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张宣的双手无力地垂下,耷拉在了普通天鹅的白裙上。

“黑天鹅”趾高气昂地向后台这边走来。魏安生觍着笑脸迎上去,直呼“太棒了”。等到他转过身来,发现张宣就站在自己身后,尴尬地笑了下就赶紧拥着“黑天鹅”离开了。